科学与知性
1997-07-15小莲
小 莲
本人从未过分鼓吹过科学的价值,但与朋友闲聊,还是常常被扣上“保守的唯科学主义”的小帽,遭到善意的批评。开始时我还颇在意,努力辩解,但后来索性接受了,因为“唯科学”比起别的什么东西总还可靠一些。
公众越来越不理解科学几乎是命中注定。一些有深邃见解的思想家从未间断敲打、鞭策科学,甚至批判、嘲笑科学。在二十世纪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后,贬低科学之风尤盛,但基本论据和想法古已有之,批评“机心”,在《庄子》那里就有。近年来小说、电影、电视等传媒不遗余力地挖苦、诅咒科学,在《苍蝇》、《异形》、《侏罗纪公园》等影片中,科学家被描绘成呆头呆脑、思维古怪、精神变态的罪人,他们仿佛不是人,而是与众不同的可怕异类。
在这种时尚下,批评科学的霸道,破除科学的迷信,竟成了一些知识精英津津乐道的事业。但众所周知的事实是,中国从未完成过“现代性”,无论从物质水平还是精神准备上看,离现代性还有相当的距离,封建文化在中国仍然根深蒂固并始终是改革开放的主要绊脚石。如果仅仅在文学、艺术以及政治生活领域进口后现代主义,问题似乎还算不了什么,但正如各种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最终不得不碰最讲究理性、逻辑的现代科学(否则就是不彻底的后现代主义),却对科学作出种种矛盾的批判一样,在中国用后现代的思维来批判科学精神和科学带来的文明,必然很难自圆其说。
后现代主义是典型的西方思想,是在西方文化自我反思中产生的。后现代主义并不是一些人宣称的带有东方文化味道、神韵的东西,更不是他们向东方传统文化学习就能得到的。如果说西方现代性有某种文化沙文主义色彩,那么后现代主义也同样有这种色彩,虽然表面上它伪装得好像为全人类说话、为人类的可持续发展说话。
以边缘性为特点的后现代主义,其批判功能是人类文化的宝贵财富,对此没有任何疑义。但后现代主义在无限制的摧毁过程中,提不出任何可行的建设性方案。如果说这对于发达国家来说,虽无大的好处却决不至于有什么坏处的话,但对于发展中国家,特别是中国,摧毁的同时给不出重建的构想、可操作的办法,就是真正的危害了。
我们注意到,后现代主义本身从来就是一个谱系,其中激进式的主流派别已逐渐让位,有人已提出“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不论具体内容,单纯从建设性后现代的宣言看,这种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出世意味着两件事:首先,后现代批判运动已开始转向。已从反对科学演变为与科学结盟,从非理性情感诉求转向理性论证,从主张真理虚无论转向同意真理符合论;其次,“后现代主义”这个称谓不久就会成为历史,冠以别的名字的类似运动可能将完成其未竟的事业,并发展出新的花样。
《后现代科学》一书颇值得一读,自称建设性后现代主义者的格里芬(D.RGriffin)的观点,几乎走向了后现代的反面。他倡导的后现代并不反对科学本身,只反对单纯由现代自然科学单独充当建构世界观的科学主义。“从解构的后现代主义者的立场来看,这种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仍然无可救药地属于陈旧过时的观念,因为它不仅希望保留现代性中至关重要的人类自我观念、历史意义和符合真理观的积极意义,而且希望挽救神性的实在、宇宙的意义和附魅的自然这样一些前现代概念的积极意义。”当然他并不经意承认自己不是后现代,而是说这才是“真正属于后现代的”。(《后现代科学》序)
在后现代的名义下,在科学问题上,可以宣传前现代的“附魅”(enchantment),批判现代的“祛魅”(disenchantment),更可以表达他们一支后现代的“返魅”(reenchantment)。后现代自身的这种特点也决定了后现代思想在转移、输出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不断走样,而且原因不能全算为别人的误解。格里芬等人试图与科学结盟,但科学界对他们那一套敬而远之。
那么,科学是什么?说法太多了。科学是一种理论化的知识体系,更是人类不断探索真理的一种认识活动,现代社会条件下,科学也是一种社会建制。科学的发达水平、公民的平均科学素养,是衡量一个国家文明程度和综合国力强弱的重要指标。作为知识体系,科学是逻辑连贯的、自恰的;作为活动,科学不断修正自身,不断发展;作为社会建制,科学是人类文化的最重要组成部分之一,科学为技术提供指导。
不过,这都不是我想说的。我曾提出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命题:科学主要属于“知性”。明确科学认识主要是知性认识有助于给科学的性质和功能进行定位。
康德是最先把认识能力和认识过程作感性、知性、理性(注:在康德和黑格尔那里,“理性”一词有特殊的含义,不同于现在一般意义上的理解)三重划分的人。到了黑格尔,还是讲知性的,他也充分重视知性的重要性。不知从几时起,我们讲认识活动只提感性和理性两个阶段,不再提“知性”。而知性是完整的认识活动中不可缺少的阶段。“知性”德文写作Verstand,英文写作understanding或intellect,以前也译作“理智”,个别人错译作“悟性”。
在康德看来,“感性”、“理性”都只是形成知识的必要条件,都不提供新知识。理性只不过把知性所造成的知识系统化而已。黑格尔非常不满足于知性认识,他说:“它(知性)坚持着固定的规定性和各规定性之间彼此的差别,以与对方相对立。知性式的思维将每一有限的抽象概念当作本身自存或存在着的东西。”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某人试图认识西瓜。假设以前他从未见过西瓜,开始时他只是反复观察、触摸,并根据以往的知识猜测西瓜的性质,这时候他的认识属于感性。下一步,他切开西瓜,亲自尝一尝,测量甜度,拿不同品种的西瓜进行对比研究,甚至琢磨着培育三倍体品种、杂交品种等等,这时的认识属于知性。再下一步,此人作适当的总结,在思维中将切碎的、被分析手段肢解的西瓜整合起来,重新获得关于西瓜的一个整体形象,这便是理性认识。
黑格尔认为,辩证法是一种内在的超越,由于这种内在的超越过程,知性概念的片面性和局限性的本来面目就表现出来了。黑格尔也讲过另一番话:“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首先承认理智(知性)思维的权力和优点,大概讲来,无论在理论的或实践的范围内,没有理智(知性),便不会有坚定性和规定性。”在具体科学的研究中,同时包含了感性、知性和理性三种认识,决不是一种,当然,“知性”是最重要的。哲学研究也同时包含这三种认识,不过,这时“理性”是最重要的。
知性思维大致对应近代科学的“形而上学”的思维,理性思维大致对应思辨的哲学思维,特别是辩证法的思维。但是人类的完整认识是感性、知性和理性三个阶段的综合,缺一不可,特别是,在现代社会,缺了知性思维,不经过所谓“形而上学”的自然科学洗礼,是绝对不行的。用康德的话讲,单纯由“感性→理性”是得不到新知识的,认识水平是在原地打圈,不会提高,一千年如此,两千年也如此。
今日中国相当多的学者轻视知性认识,即轻视标准的科学认识,故意抬高“感性”和“理性”在认识活动中的作用。知性的科学认识进展虽缓,但却是坚实的。陈独秀当年的一段话仍值得回味:“凡此无常识之思维,无理由之信仰,欲根治之,厥维科学。夫以科学说明真理,事事求诸证实,较之想象武断之所为,其步度诚缓,然其步步皆踏实地,不若幻想突飞者之终无进也。”
应该说,如今谈认识的感性阶段和理性阶段中的“理性”,在一定程度上也包含一定的“知性”。但仅仅提这两个阶段还是不明确的,即没有充分估价科学的精神价值。我们中华民族长于整体性思维,长期以来长于感性、悟性,而短于分析和严格论证。如果从认识的三阶段来看,我们不太重视中间的知性环节。在一些人看来,知性活动是笨人的工作,是教条式的、一步一个脚印的枯燥的工作,是带有各种片面性、固定性、僵化性特点的工作,是可以轻易在思维中超越的阶段。然而事实上不是。
人为简化思维的发展过程,以为省略“知性”阶段照样能得出惊世的科学结论,持这种想法的在今日中国大有人在。不是有人高唱下世纪用中国传统文化统一世界吗?不是有人说科学不灵了,办一流大学要靠人文吗?东方传统文化有许多有价值的东西,任何人也否定不了,但过分宣传它多么神圣,与科学文化相比多么优越,问题就出来了。传统文化以及人文学科就康德的认识三阶段而言,一般说来只顾两端:感性和理性,不可能深入考虑中间:知性。后现代批判现代性,而现代性相当程度上对应着知性。
结论是,科学是笨人的活计,不肯做笨人,也就别研究科学。想速战速决,通过捷径获取真理,单纯取两端并恶性反馈,后果是可怕的。至于科学批判,科学每天都在作自我批判,正如格里芬所说:“背离与现代科学密切相关的机械论和还原论的世界观,不仅仅基于对现代科学本质的认真思考,而且基于科学本身实质性的发展。”
科学今天一定程度上忽视了环境、生态、价值和人的心智,但不等于科学本身不能研究它们,只是时候未到,问题没有提到议事日程。十八世纪科学家还未研究电磁的运动规律,但十九世纪做了,此时还未研究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但二十世纪做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明天科学不可以充分考虑环境、生态、价值和心智,实际上已经开始了。科学家们仍然采取知性的方法处理它们。难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指望吗?柯林伍德(R.G.Collingwood)和卡西尔(E.Cassiser)等人排斥史学问题、社会问题研究使用自然科学方法,在一定历史阶段是有道理的,但科学是开放的体系,科学最终能够适应社会的需求而改变自身,故意为科学划出界限是不明智的。
《后现代科学》中一篇文章借用“全息”概念,暗示科学研究中也要考虑“普遍联系”,其实,说这类话的人混淆了科学与哲学。如果某一种科学打算考虑无数种关联的话,它几乎寸步难行,科学研究就是要化简问题、提出模型,科学家也知道模型永远只是近似地反映自然。模型与实在永远是两回事,对此著名物理学家、诺贝尔奖得主费曼(R.Feynmann)有精彩论断,可参见《QED:光和物质的奇异性理论》(商务印书馆的译名有误,违背作者的原意)。
哲学能够一定程度上防止思想僵化,刺激科学发展,但它本身并不精确,近似程度更大。“全息”方法之不可信在于它是从哲学上思考问题,不可操作,纠正这种模糊认识,最好是看安德罗诺夫(A.A.Andronov)等人著的《振动理论》的“绪论”。“绪论”通篇讨论的是“简化、理想化问题”,是非常好的关于“科学方法论”的论述,现将重要的思想罗列如下:
一、在对任一真实物理系统作任何理论研究时,我们都不得不对此系统的性质,作一定程度的简化、理想化。
二、为了建立所研究的物理系统的数学模型,应该考虑这样的一些基本的、决定的因素,它们决定着那些目前我们最关心的系统性状的特点,而绝不应该力求精确地、毫无遗漏地考虑系统的所有性质。在所有物理研究中,在建立数学模型时,真实物理系统的哪些性质应该考虑,考虑到怎样的近似程度等问题,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三、不分巨细地考虑系统的所有性质,一般说来是办不到的,但是,假使我们能够考虑到大部分的这种性质,那么问题将变得很复杂,以至要求解它十分困难,甚至完全不可能。
四、对系统的性质可以理想化到什么程度,归根到底,只有实验才能回答这一问题。和实验结果对比,才能判断某种理想化是否合理。在长期实践中可以通过不同理论的效果差异,选择出好的理论与差的理论,从而培养直观“猜测”能力。
五、允许的理想化性质决定于整个课题,它不仅依赖于所研究之系统的性质,还与此课题希望得到的哪些解答有关。同一个理想化,可以是允许的,也可以是不允许的,更正确的说法是,可以是合理的,也可以是不合理的,这和我们要回答什么问题有关。从一种理想化能得到系统性状的某些性质,却可能不能回答同一系统之性状的另一些问题,因为建立模型时可能早已故意忽略了那些性质。
六、所建立的动力学模型虽然不直接考虑涨落扰动和统计现象,但在研究解的性质时应当考虑运动稳定性,同时还要考虑模型本身的稳定性,即结构稳定性,也叫“粗壮性”。
上述条目中的“物理”字样完全可以换成“社会”字样,内容不用做改动,结论同样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