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中心:人还是自然?
1997-07-15鲁西奇
鲁西奇
人类的发展是否有其局限性?换句话说,人类文明是否会因为自然资源枯竭以及生态环境极度恶化而最终停滞乃至消亡?这并不再是杞人之忧。事实上,人类正在趋近其在地球上的生存极限。研究表明,人类的现代演进是在更新世的一个温暖期(即间冰期)之中。这就是说我们熟知的世界气候图仅仅代表了一个很短时期的状况,而且可能是更新世出现的最乐观的状况。从已有迹象推测,可以知道我们已经越过了现在这个间冰期的终点,人类可能正处于一个新冰时期的开端。而非常现实的威胁则表现为沙漠的扩张、环境污染及破坏的程度以惊人的速度加重、水资源匮乏等等;资源短缺正在成为许多国家和地区在发展过程中不可逾越的障碍,人类正在耗尽地球上的资源,而且没有替代品。日益逼近的危机,终于使人类在自然界的惩罚面前觉醒了。一九七二年的斯德哥尔摩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发出了反映时代危机感的呼声:“只有一个地球。”一九八七年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公布了《我们共同的未来》一书,在世界各国掀起了持续发展的浪潮。一九九二年的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又一次呼吁,进一步建立一种新型的全球性伙伴关系,实现可持续发展。可持续发展意味着:社会对其资源的使用程度应该是该社会能在继续其运行方式的同时又不耗尽其资源;同时,社会应该保护环境,避免不可逆转的损失,包括保护稀有物种及其栖居地。然而,与此相矛盾的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的基础在于充分开发资源、改变环境以维持日渐增长的人口的生存能力。人类是历史文明的创造者,在人与自然系统中居于中心的地位。自然不过是人类创造与演绎其历史的舞台与道具。人类沿着这种发展道路前进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致使这些发展对人类本身构成了威胁。历史上已有许多例子证明了资源的开发和环境破坏已经对人类与生态造成了灾难。现在与过去所不同的只是这些灾难和破坏的程度更加深了而已。
西方哲学和基督教是建立在人类中心论的观点之上的。上帝被视为万能的象征,而上帝对人类的钟爱则显然是上帝赖以存在的前提。上帝所创造的万物都是为人类的生存与享乐服务的。人类很少把自然界和别的生命当成平等的伙伴。科学的发展与成就为人类中心论提供了更为坚实的基础。指南针的发明开创了地理大发现的时代,医学的发展使肆虐中世纪欧洲的黑死病成为过去。天涯成咫尺,天堑变通途,科学塑造了人类的伟力,培育了人类在自然面前的信心。人类似乎可以毫无约束地塑造自己的命运并改变自然的状况。科学的发展是无止境的,因而人类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能力也是无止境的。不必担心资源终将耗尽,因为随着科学的进步,必然发现并开发新的资源。科学万能的神话逐渐传播开来,并成为民众的一般观念。
就人类已经取得的成就而言,人类中心论是可以理解的。疾病、饥荒、寒冷——所有这些悲惨的情况在今天已越来越少了。人类不再匍匐在自然的淫威之下。然而,由此所带来的问题也是明显的。诚然,一个偶然出现的彗星并不能打破世界的秩序。但我们所面临的可能却是全球环境的全面恶化,资源的总体枯竭,以及核武器导致的自我毁灭。生态中心论正是因此而产生。但是,如果按照环境保护主义者的理论,所有的有机体都有权利成为人类平等的伙伴,而这一观点演绎的实际结果则是:人类具有威胁性。可问题是,譬如,病菌虽然微小,但它也是有机体。世界卫生组织(WHO)在全球内消灭天花病菌的计划就不得不中断了。再如,今天人们已经明白,因为人口压力而迫使人们对大自然无限度的索求是导致生态环境恶化的重要原因,因而大声呼吁限制人口。然而,在尚不具备控制人口增长的条件下,似乎并没有任何的选择余地,因为生存需要压倒一切。在生态恶化的贫困区,一方面是极度的贫困,一方面是无法控制的人口增长,而结果则是生态环境的极度恶化。庞大的人口对粮食生产的迫切要求,使人们不得不把扩大耕地、生产更多的粮食放在首位,由此导致生态环境恶化,农耕资源枯竭,经济普遍衰退,人民生活愈益走向贫困。而生产生活条件的恶化,又提出了更多的劳动力要求。生育(尤其是生男孩)绝不仅仅是生理和传宗接代的社会文化欲求,而是非常现实的经济需要。人口增长、生活贫困、环境恶化,形成一个恶性循环。生态平衡固然重要,山地森林中也有无数的生灵,然而嗷嗷待哺的幼童更是一条生命,他们或许不该出生,但既然出生了,就是无辜的生命。因此,是以生态为中心,消灭人口保护生态,还是以人类为中心,破坏生态使人口得以生存?
许多人的回答当然是后者,因为人类中心论在人类出现的那时起就已成为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但是从长远看,如果生态最终受到彻底的破坏,人类又将如何生存?今人或许不用考虑这么远,但有一个问题却无法逃避,即:人类既然注定了将要消亡,那么一种没有未来的生存又有什么价值?反之,没有人类的生态又有什么意义?有一个并不太幽默的论题与此相似:东北虎是国家重点保护的珍稀动物,打死东北虎是犯法的。如果一个人在森林里遇到一头饥饿的东北虎,他是以身饲虎以保护珍稀动物呢,还是不惜坐牢而打死老虎呢?
要实现一个可持续的社会,我们的基本思想、道德观念和宗教信仰都必须进行根本的改变:放弃人类作为自然主宰的观念,将人类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承认人类在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利用自然方面的局限性;在人类利益的前提下,尊重自然界其它生命的基本权利,人与自然和谐地相处。
谈到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们总会联想到美洲印地安人。在印地安人哲学中,人与自然是融为一体的,人必须与自然和谐地相处。自然中所有的物体形式都有其灵性。这些观点与拜物教非常接近,拜物教认为灵魂存在于自然界所有的物体之中。拜物教是所有宗教中最“原始”的一种。以现代观念审视这种原始宗教,其中是否具有某种可以接纳的东西?我们知道,“博爱”是基督教的基本思想,但基督教的博爱仍仅限于人类相互之间——事实上,这只是该教一直追求但却无法企及的理想。两千多年来,基督教一直不是把所有别的文化和信仰当成自己的邻居,而是看作需要改变的异教。尽管如此,至少在理论上,“博爱”仍然是它所追求的理想——是否有可能将博爱的范围扩大,而及于世界万物?这不仅仅是宗教信仰的问题,甚至还是一种哲学思考。许多伟大的科学家,他们的思想常常是始于朴素的唯物主义,而终于自然神论,牛顿与爱因斯坦都不能例外。为什么会如此?其原因大约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出于对世界万物无限的爱;一方面则出于对人类认知能力局限性的认识。因为认识到人类的局限,所以这些伟大的科学家才更深切地感受到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渺小以及对自然的畏惧。爱与畏惧可以看作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热爱大自然,我们已经耳熟能详;畏惧大自然,却常被视为人类懦弱的表现。事实并非如此。《生活周刊》一九九七第四号刊登对著名物理学家王淦昌院士的采访记,题目就叫做“关于宇宙,我们只知道一点点”。一个小学生可能会把认识宇宙作为自己的远大志向,而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则只会说,关于宇宙,我们只认识,而且只能认识一点点。敬畏自然,应当被看作是一种科学的态度。
然而,迄今为止,在公众的视野里,人类发展的局限性以及人类文明的终结,还只是一种“潜在风险”,一种可能性,因而不能予以重视,在基本观念上的革新更无从说起。我们看电视上西方的“绿党”成员划着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追逐核舰艇,表达自己的抗议,常常觉得不可思议。这正是我们在迅速逼近的危机面前的冷漠表现。事实上,潜在风险正在演变为“实际风险”。资源短缺和环境恶化正在渗透着我们生活的每一个方面。尽管如此,希望公众能对此种风险有充分的认识,似乎依然是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