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生活

刘腾云

“哐当”，父亲把手中的家什一摔，什么都没说，只是铁青着脸。

我又落榜了。当我看完考分，失魂落魄般回到家，父亲一看我那欲哭无泪的神态就明白了。“落榜”二字就像写在脸上!

对父亲来说，我的落榜带给父亲的不仅仅是失望，而是一番执著坚信的崩溃:因为父亲一直坚信他的儿子是优秀的，能出人头地的，是别人的儿子不可比拟的。当我在过去捧回一张张奖状，得到别人一声声赞誉，父亲就几乎确定一个信念:他的儿子是个天才!

可是——我已是第二次高考落榜了。这就像天才的外衣顷然委地，露出我平庸的内核。矛盾、失意和绝望困扰着父亲，使他青筋暴胀。此时，我真希望父亲对我大声责骂、怒斥，或者就像别人父亲那样，狠命地揍我一顿。

可是父亲不会!因为，我毕竟是他爱如命根的独子。父亲只是默默地攥着手，不停的站起又坐下，最后闷闷地说:

“算了，以后就在店里干活吧……”

我没说什么，心里却狠足了劲:好好干活，用汗和血来弥补父亲的失望!除了答应父亲，我别无选择。

第二天，我就操起了工具，开始在父亲的五金行里干活。

可是，努力干，谈何容易!握惯了笔的手突然拿起了锤子和板子，真是生硬而又狼狈，白铁手艺，是父亲的拿手活，早时辍学在家的妹妹都已娴熟了，而我不会；换铝锅底，父亲的几个徒弟都得心应手，而我常把顾客的锅子弄得渗水不已。更使我焦头烂额的是和顾客的对话，那套“生意经”对我有如天书，而父亲妹妹及店里的那些伙计，接待顾客都头头是道:他们能远远迎住客人，手脚麻利地为客人忙碌一番，几句妙语又使他们掏了钱还满意而去。而我大概自卑作怪，说话讷讷不知所言，或文诌诌叫人半懂不懂，常使顾客大为反感而去。

渐渐地，我开始厌倦了做事，甚至对它有种恐惧。这一切，父亲看在眼里，对我的失望又增加了几分。但我还是逼自己硬着头干下去。

一天，父亲不在，有人来修摩托，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我给他忙乎了半天，看他神气而又挑剔的样子，收钱时，就开了个略高的价钱。不料他吃惊地说:“这么贵!……我以前来都不收钱的。”他看了我一眼，还是不情愿地付了钱，临走，丢下一句话:“你真不赖，让你给赚了!”

过了几天，父亲一脸铁青地对我说:“那天来修摩托的是工商局的，你为什么收那么高的价?”

“也没高多少，……我就看不惯他那神气的样子。”我心里已有点吃不住了。

“什么，你竟然就因为看不惯!”父亲怒气愈大:“这是做养家活命的正事!不是过家家耍。”

“我……我又不知道他是工商局的。”我有点委屈。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做生意要认真，要看人做，这次工商局说我们漫天抬价，我也无话可说。这对店里的声誉影响多大!你……”

忽然，憋在我心里的苦楚，莫名其妙地爆发出来，我像是对自己吼:

“是的!我没有用!我不会做事!可是……我活得已经够委屈啦!我还要怎样做?”

“你还有理!”父亲气得直哆嗦，平生第一次我对父亲这么反驳，父亲指着我:“你读书不成，做事又尽坏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下去，这店会要毁在你手里!……”

我呆了!是的，父亲没有说错:我虽然付出很多，可带给父亲的又有什么呢?我真的只是父亲的累赘!这是一个让我惊心的事实。我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废物?我奔进卧室，放声大哭，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苦苦考虑一番之后，最后，我默默收拾行装，整理好书包，准备再一次经历那心有余悸的七月高考。

父亲也默默地看着我，默许了我的选择。他拿出一叠钱放在我桌上:“这钱只够作学费，近来店里收入少，过几天我再送点来。”

于是，我又一次踏进了校门，一头扎进了那浩如烟海的高考练习试题中，眼花缭乱的几何曲线，潮水般的英语单词又堆到我面前。功课耽误了很多，我必须拼命地赶，这更多的动力是为了父亲!

一天，父亲来到学校找我，他神情有些异样地说:

“我打算卖掉家里的房子。”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家里还不算太穷，现在不是还好吗?”

“是这样，”父亲用商量的口气说，“镇上近来开放一块建筑用地，这机会很难得，我想做一栋新房，但钱周转不来，我打算卖掉家里的旧房，再做一栋，因为……你也大了，读完书，也该成家了，现在时兴这个……”

原来父亲为我作了最坏的打算，并且心理上早已为我承担了。

“爸……”我哽咽了。

“你不要说了，我是为你着想。”父亲的话让我不容拒绝和申辩。

“爸……!”我心慌意乱地喊，但父亲的背影已消失在车站的人流中。

下雨了，风好冷。我捏着父亲塞给我的几张钞票，呆呆地想:父亲对我还心存希冀吗?他已忘记儿子是可以反哺于父亲的吗?父亲对我已是足够的失望却没肯退去对我的爱心呀!想起我小时候呕气不吃饭，父亲总是把饭盛好，夹上我爱吃的菜，端到我嘴边:“吃一点吧，啊?求你吃一点。”现在，父亲就像依然在“求”我:让我为你操劳，让我为你做好一切……难道这一切皆因我是他的儿子?

不!不!我不能再向父亲无休止地索取了。负疚的心告诉我:我长大了，应该自食其力了!那么，从现在起我应该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我把那几张钱包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于是，在我现在的生活里又增加了新的奋斗内容:我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写作。白天，我苦读自己繁重的功课，晚修后，摊开稿纸写作到深夜。星期天，白天到朋友的餐馆帮忙，晚上到歌舞厅做临时鼓手……虽然能得到的钱那样少，可怜的稿费常青黄不接，而星期天打工的钱也够不上三天吃饭。我必须节省每分艰难的钱，有时早上买6个馒头，一顿2个，一天也就过去了。这种生活的确异常紧张和劳累，但有时，在我拭汗的刹那，蓦然回味，有一种激荡心神的欢乐，它使我毫不犹豫地继续与生活搏击。并且我明白:自立的生活使我成熟，这次高考之后，不论结局怎样，我不会无路可走!

我的父亲可否知道，没有了他的暖翼的庇护，儿子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生活了呢?

(李新华摘自《涉世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