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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老屋

1996-12-31曹伟杰曹明霞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6年12期
关键词:继母儿女爸爸

曹伟杰 曹明霞

母亲去世,剩下了花甲的父亲。

虽然父亲儿女成群,但由于长大的孩子们都去寻找外面的世界,都纷纷去感叹外面世界的精彩和无奈,在东北老家的那片山林,就只留下了一座小平房,一畦田地,一个形单影只的老父亲。

父亲孤独,一本家的二叔做主,给父亲续了个老伴儿。临近春节时,按乡俗,我们这些在外地的孩子们,又纷纷飞回老家过年。

见到继母,努力涌上个善意的笑,就开始环视这个触景伤怀的家——那铺热乎乎的小火炕上没有了笑呵呵望着儿女们的老母亲,窗前那畦菜地里也不见了母亲劳碌的身影……妈妈,儿女们生生不息血脉相连的根!妈妈,孩子们游到哪里也扯不断、牵心萦梦的魂!您怎么就这么早离我们而去了呢?

很快,一大桌年饭端上来,大家凑上前,惊呼着久违的家乡风味,赞叹着继母酷似母亲的烹饪技巧——却发现,父亲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父亲没有了以往的随便、自如,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表情慌乱,从大家踏进这个家门,父亲就一直是这样,除说几句客套话外(那些客套话根本不像出自父亲之口),剩下的就是环顾左右,东躲西闪。如果谁提及到过去一些关于母亲的问题,父亲又表现出超常的热情。劈柴、担水这些本应儿女尽孝的体力活儿,父亲上来争抢着干,还不停地说着:“你们坐车太累,你们坐车太累。”

现在,在这个桌前,父亲不像一家之主,倒像个规规矩矩来串门儿的远房表亲:拘谨、客气、踌躇、惶恐。看老父亲那低首下气的样子,我明白了,他老人家虽然再结姻缘,内心深处却还没有从旧观念的桎梏中走出来,他怕“有后妈便有后爹”,他怕“老不正经”,怕儿女们回到家里发怵后娘……他惟一不怕的就是自己那颗委委屈屈的心,皱皱巴巴着。看着这把年纪的父亲,脸上呈递着这份不协调的谦卑谨慎,我终于说:

“爸爸,您没有什么过错儿,我们大家都理解您。您甭像欠了谁、对不起谁似的,您拉扯我们这一大帮儿女,穷苦了大半辈子,该享福时我妈又早早地去了,您活得不容易。现在您这样唯唯诺诺自己难为自己,我们心里不好受,爸爸……”

父亲听了我的话,竟不能自持地孩子般用双手捂住脸,泪水顺那双粗壮的指缝中溢出,滚落……

第二天早晨醒来,父亲已将炉火烧得旺旺的,捱着火炕的那面火墙里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我知道,木材枯竭,父亲已不太舍得这样奢侈用火取暖了。看到我们醒来,父亲就把热腾腾的洗脸水端进屋,并很权威地吩咐继母:“早晨猪肉炖粉条,孩子们都愿意吃,多炖、多炖!”——这一次是我潸然泪下。

记得我幼年时期,也就是全国人民都陷入挨饿窘境的1960年腊月,因要过年,家家都要把手里终年口挪肚攒节省的那几十元积蓄,象征性地买办年货,给孩子们过年。父亲牵着我的左手(冬季的东北即使晴朗也是彻骨地冷。)用另一只大手不时地呵气然后来捂我红红的鼻子、脸蛋,指挥我学他的样子跺着脚往前走,不致使脚冻木。我们走进冷冷清清的那条长街,就是那年月的市场,当时的寒冷已经是冻得人几乎是跺着脚小跑儿,可父亲还是精明的商人一样逡巡了两个来回,打听清楚所有货物的差价,最后有选择地买下了差价仅是0.5分钱的一帆布包年货。由于紧张和激动,这时的父亲额头已淌汗,他用袖子抹一把汗水,带着对自己心满意足的微笑,、对我说:“孩子,爸爸已经给你省出买吃食的钱啦!走,吃烧麦去!”

至今我也没弄明白啥叫烧麦,明明是小包子嘛。当时父亲悄悄地凑上前,向正吃烧麦的食客打听价格,然后很气派地掏出钱去交款。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几个烧麦以后,才发现父亲一个还没吃完,“爸爸,你怎么不快吃?”爸爸用筷子挟着烧麦反复端详着说:“我在看这烧麦的褶儿,怎么捏得这样匀呢?”

时隔多年,我仍在想,纵然是全世界最好的美味佳肴,也抵不过我幼年时期的那盘烧麦!

第二年春天,为解决全家人的饥饿,父亲到离家很远,需涉水趟河的远山荒地,又开种了一畦田地,种玉米、黄豆。那一天我因发烧、肚子疼没能上学,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后来就觉一只粗糙的大掌在我额上摩挲不已。母亲说,这孩子病得很重,父亲说,“别怕,小孩子有病没事的,要他起来玩玩儿,出点汗,一高兴,病就没了——我带他去钓鱼,再看看咱的草地。”

按照父亲治病的逻辑理论,父亲就带我出去“高兴”。没有公园风景可看,父亲就带我看蓝天下那片尚未冒出绿芽儿的草地。因没游戏可做,父亲又把我背到河边钓鱼。因刚刚春天,水还很凉,手伸进去甚至有冰的凛冽,鱼儿是一条也不上钩的。没有“高兴”起来倒有些索然的我,催爸爸要回家。

父亲挽起裤腿,背起我,开始趟河。

河水很宽,父亲身上的重负及他脚下河底石子儿的凸凹不平,使父亲有些踉跄。他告诉我,“搂紧爸爸的脖子,别怕,别怕。”伏在爸爸宽厚温暖的背上,是体会不出脚下那彻骨的冰寒的,有时还觉得很惊险、很刺激——爸爸艰难地走,河水缓缓地流……

热闹而累人的春节过去了,我们又将远行。父亲抄着袄袖,和继母送我们到大门口。儿女们说着祝福的话,父亲无言地倚门而立,母亲挥挥她枯瘦的手——我回望他们,蓦然觉得:那一高一矮的一对老人,分明是深林远处那连依的山脉,是山脉脚下的古树苍藤,是古树前面那座:永远的故乡老屋。

(董平摘自《散文百家》199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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