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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500万字的泱泱血河

1996-08-28林伟民

中国青年 1996年8期
关键词:小西安娜文学

林伟民

熊耕土,浙江常山县大桥头乡新村人,父辈只期望他“耕土而生”则足也,可他竟鬼使神差地“以笔代犁”,他虔诚地用坚硬的头颅去叩击文学圣殿的大门,15年中,他写了5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至今仍未发表过一个字。面对寒气逼人的现实:母亲年迈体衰、大哥脚残眼疾、二哥忍辱负重,全家四口拥挤在一间破旧的老层里相依为命,他心中依然燃烧着不屈的信念……

熊耕土身材矮小,穿一件白衬衫,理个小平头,双眼窝深陷。与我们握手落座后,他笑着说:我眼睛患有病毒性角膜炎,视力只有0.2,像个睁眼瞎,如果明天路上再碰见你们,我说不定就认不出来了。

对于我们的来访,熊耕土没有特别的激动。倒是他的二哥如家庭主妇般,非常热情地沏茶,又搬出各种各样吃剩的年货招待我们。熊耕土一边陪我们聊天,一边不停地嗑着瓜子、抽着香烟,惹得他那年愈古稀的老母亲在旁边三番五次地提醒说:这男儿真傻,就知道自己吃去吃来,也不知道叫客人吃。

老人家一边微笑着嗔怪儿子的不是,一边张着没牙的嘴招呼我们吃东西。

“还用得着叫吗?要吃自己会拿的哇。”熊耕土用江西土语这样回答母亲,也权作对我们的招呼,没有丝毫的客套。这是我们看到他不同于一般农民的最浅显的表象。而在他内心深处更奔涌着一条不同凡响的——

泱泱血河

此刻,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此刻,小村四周的青山寂静。

静与不静之间界限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那就是思想。人原本只是大自然中的一粒尘,人因为有思想,就可以囊括整个宇宙。思想是人类必须承担的共同责任,但并不需要每个个体平均分担。一个人如果仅仅为了生存,并不需要很多的思想。如熊耕土降生在这个小山村,长大了只要耕好5分田,种好几亩桔,赚钱造房,娶妻育子也许就安度一生了,可他却误入“歧途”,且越陷越深……

最初是出于一种无知的盲目的冲动。读初中时,一次看到班里一位同学收到《浙江日报》的退稿信,便突发奇想,何不把自己的作文也寄出去,说不定能赚钱给家里买油盐呢!他越想越激动,就寄出一份份殷殷的期望,结果不是石沉大海就是沉默的退稿,幸好那是70年代末,投稿尚不需邮资。

初中毕业,他以优秀的成绩考取了常山一中,然而,32元学费让母亲吓破了胆。望着母亲那绝望的神情,熊耕土的心如针刺般地疼。家里实在是太穷了,父亲早逝,大哥残疾,二哥尚未成年,母亲已50多岁了,不要说32元,就是3毛2也难啊!一个月前到招贤考高中,母亲给了他3毛零花钱,两天考试正值酷暑,他只舍得花了3分钱买一支棒冰(也为了在同学面前撑一下面子),剩下的又全交给母亲买盐。

辍学之后,迷惘和悲哀深深地将他笼罩。不想祸患又从天降,二哥双腿患疾。母亲顽强地支撑着,她那弱小的身躯似乎积聚着无穷的力量,豁出锅盆片瓦也要给儿子治病。二哥双腿终于康复了,再也不会像大哥那样瘸曲成“X”形且细如苇杆,走路像鸭子般摇摇摆摆……然而,经济上又给如履薄冰的家庭加上一层浓重的厚霜。

那个秋天,为了生存,熊耕土挑肥施田、荷锄种地,脚被石头划出道道血痕,手做起泡了,肩挑红肿了,心中莫大的委屈却无处诉说。孤独和绝望中,他心中滋长的是一股愤世嫉俗的恶气。但他居然理智地将恶气闷在心中自燃,化作一种崇高的精神动力:我要写剧本、写小说,10年之后,重新成才!

这是一种非正常的危险的心理状态。然而,也正是在这种心理状态下,他可以达到常人所不能达到的目标,可以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和失败。

10年前的一天,熊耕土眼疾复发,向朋友借了10元钱到衡州人民医院就诊。看完病,他来到新华书店,突然发现一部心慕已久的长篇小说《北国草》,从维熙写的,一激动就掏钱买下了,如获至宝,到汽车站一边等车一边急切地翻阅,当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时,他掏出全部零钱一数,邪门,只有6毛,正好5毛5坐到招贤,加上5分钱摆渡到五里。他只好强忍着,以书充饥。那天午后饥肠辘辘地赶到家里,他几乎饿瘫了。

事后他发誓,本书概不外借,死后要带进棺材。

饿肌肤,劳筋骨,只是一种自作自受的小折磨。有时遇到那种外在的尴尬或无形的羞辱,实在难以接受。

也是10年前,在看眼病之余,穿着一条破裤子,趿着一双破解放鞋的熊耕土出现在市群艺馆图书室,透过那个“高

贵”的窗口,他怯怯地问:我可以办个借书证吗?那位管理员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一声也没吭。那一刻熊耕土仿佛跌进了家乡成熟的大麦田,浑身上下被无数根针芒刺着。

一些人与生俱来就拥有的不足惜的东西,却是另一些人一辈子苦苦追求所不能得到的东西。

知道自己底子薄、修养浅,熊耕土希望通过读书提高自己,书却来之不易。可是没有书,他那颗躁动的灵魂就不能平静下来。除了写作,他每晚都与书相拥而卧。实在得不到新书,就不断地翻读旧书:斯丹达尔的《红与黑》读过10多次,托尔斯泰的《复活》至少看过5次……如果这些文学先驱在天有灵的话,能为遥远的国度里这个贫穷的矮个子男人而感动吗?

著名导演吴天明曾着实被熊耕土感动过一回。1987年秋,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吴天明先生,非常意外地接到一位山区小伙子的长信,与他探讨电影《老井》主人公孙广泉的人物形象,指出主人公没有跟上时代的节拍,并阐述了现代农民的一些真实心态。吴导阅信后马上复函,肯定了年轻人的分析能力和艺术上的潜力,并鼓励他创作反映新时期农民生活的剧本,寄到西安电影制片厂编剧部。

吴导的回信让熊耕土周围的几位年轻人激动得不得了,他本人倒没有欢天喜地,因为他预想,吴先生要么不回信,回信则大凡也会这么说的。倒是当他花了两个多月时间,誊清一个3万字的剧本寄给西影厂后,他的心慢慢悬起来了,他期望着有一天会喜从天降:剧本投拍了!

但最后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是熊耕土最不愿意接受却不得不一次次接受的结局。

熊耕土想,如果每一次希望都必须以人身上的一块肉和一滩血凝成,那么自己早已变成骷髅了。幸运的是希望在损耗生命的同时也激活着生命。熊耕土的500多万字,像一条泱泱血河,从他心中流过。

很少有人能看见或理解这条血河,只有熊耕土自己常常审视这条河,并怀想起与这条河结着某种缘的两个女人

西安娜,小西安娜

母亲西安娜,做了一辈子人,吃了三辈子的苦。她说她命苦,她是克星,她的前夫病死后,嫁给小叔子,小叔子又病逝,第一个儿子带到20岁也病死了……耕土及时制止了母亲的絮叨。

她讲得很平淡,我们的心却听得揪紧了。残酷的现实将她剥蚀得只感觉到呼吸是自己的、可以自由的。她说外甥结婚她不敢去,怕命苦冲喜,甚至连染红蛋也是请人代染的,她怕自己的手脏。

但母亲在儿子心目中依然是温馨的、崇高的、伟大的。

8岁刚入校门的一个夜晚,耕土趴在床上默写“毛主席万岁”。母亲一手持煤油灯,一手拿着麦秆扇替他赶蚊子。当他歪歪斜斜地写下“毛主席”后,那个“万”字却怎么也写不出来,急得大哭。母亲慌了,劝他翻翻书。他气恼地砸着床,发着母亲的脾气,说老师不允许翻书的。看他越哭越凶,情急之下,母亲指着扇柄上的“●”字说:“这也是‘万字,是这样写的吗?”那一瞬间他联想到“万”字,并顺利地写出了“万岁”。他高兴地抬起头,母亲也笑了。

耕土10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打算让耕土到生产队去放牛,挣点工分,减轻家庭负担,他只好默默地接受了。开学后,老师来家访,母亲心软了,同意供他上学,直到初中毕业。

最让耕土感动的是,辍学后选择文学道路,母亲不仅没有横加干涉,而且不止一次地在他痛哭时鼓励他说“有心没难事”。乡亲们嘲讽说,农民写的东西,国家是不会用的;母亲就会宽慰他“有牛不怕没田耕”。

母亲的话土却闪烁着哲理。耕土常常在母亲的安慰和鼓励下,抹一把热泪,重新开始读书、写作。

发现小西安娜,纯属意外。当他从《衡州文化报》上发现这个几乎与母亲一样的名字时,就觉得格外亲切、格外激动,便冒昧地给她写了两封信。

那天下午,熊耕土赤着脚,挑了一担萝卜刚到家,母亲告诉他有信。一看见信

封上小西安娜那娟秀的字迹,耕土心眼儿怦怦直跳,这是他第一次收到有较高文化修养的女性的信。虽然信上的话,似乎已在预料之中,但仍给了他一股清新的力量,使他在悲哀的心绪下,感受到一份人间的友爱。

小西安娜没有允许他去见面,也没有再给他写过信,他却一直没有忘记她的一笺之恩。转眼已过数年,数年中悲哀、迷惘、孤独时,他常常会拣出小西安娜的信,静静地坐在小阁楼里与她默默榷谈文学和人生。

小阁楼就在我们的头顶,那是熊耕土的“北极斋”。

踩着木板楼梯“咯吱咯吱”攀援而上,就到了小阁楼。十三四平方米,最矮的地方不足两米高,除了一床一桌还算干净外,那拥挤不堪的谷柜家什上都积着灰尘。唯一的一扇小窗很矮,他便将“书桌”上方的几片黑瓦换成透明的玻璃瓦,这样,他在屋里也可以看到星星和月亮了……

西西弗的神话

众神之王宙斯处罚西西弗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那石头又不可阻挡地滚到山脚,于是西西弗又得走下山去将它推上,永远重复,永无结束。

许多人把西西弗看成是荒谬的英雄:他以自己的整个心身致力于没有效果的事业。

许多村里人把熊耕土看成傻爪:他不好好种田种桔,没天没夜地“鬼划符”,做些没名堂的事情,被“鬼”迷着了。

熊耕土知道,乡亲们是善意的。他也清楚,如果这15年好好务农,如果15年前种下一片胡柚树,家境不会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但是,心中流过的那条泱泱血河能如此简单地解释清楚吗?

据说西西弗本可以免受惩罚,可他经不住阳光、大海的诱惑。

熊耕土本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可他经受不住文学的诱惑。

文学是他心中的太阳。尽管他失去了许多常人所应拥有的东西,但他也得到了许多常人所不能得到的东西。他开始走向成熟,开始更深刻地认知自我、社会、文学。

中国这么大,百姓该做的事情多着呢,凭啥非得关注你写的那些符号?

一个民族是需要一个坚定的文化信仰,一个强大的精神支柱,但历史又没有规定“降大任于斯人”呀;文学是需要用生命去缔造的,但文学会因为某个人不愿意殉难而灭绝吗?

想着也就坦然了。15年化作青烟的创作是他对命运的抗争,他用青春抗争过,他无悔!他不会放弃!

他那张痛苦扭曲的脸、抖动的肩膀、沾满泥土的双脚以及坚实的双手正推动着巨石一步一步地向山顶挪动……他以一种不屈的精神和努力的行动来对待这似乎毫无意义、重复不止的动作,显出对这种生存的藐视。

责任编辑:彭建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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