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真是那么干净吗?
1996-08-28张卫民
张卫民
我们的心像一面镜子每天都需要拂拭,我们是否常问自己
整理旧物时,翻出了一个破旧的笔记本。本子的最后写着两行字:
第一次被你的才华所触动,
是在那迷朦朦的春雨中。
落款是1984年冬天,至今已11年过去。
我记得这引自舒婷的一首诗,在那时,舒婷、北岛,连同死去的顾城,是我们心目中的青春偶像。有哪个爱好文学的青年,笔记本上不是密密麻麻地抄满了北岛们的诗句?
我记得;当年满心焦虑地等待这熟悉的字迹来临,是我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在那个秦朝时就已设立的驿站,在我故乡的小城,在秋天的北京清华园,这些熟悉的字迹是我情感的全部寄托,有时热烈,有时疏远,有时又透出令人心寒的冷漠。
少年的我不明白世事艰难,以为爱情就是生活的全部,仗着爱情,我们又是怎样的互相伤害,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对方,又把青春的诺言当成了鼓励,如果没有这种鼓励,我有什么心劲独目一人来到北京闯天下?
当代生活是贫困的,因此回忆似乎便成了唯一高贵的东西,青春无悔也成了逃避忏悔和叩问的借口。青春真的是那么干净吗?情与爱都发自感官而不是心灵,政治理想出自少年的虚妄而不是真实的责任。
我们两手空空,心中充满了惶惑。我经常掐着大腿问自己:那些抒情的往事真的过吗?尤真是在深夜,万物寂静,院子里的山楂树正静静地开花,从夏天到秋天,从洁白到火红,又一次等待的落空。大脑仿佛被清水洗过一样。没有爱,没有责任。
怀疑到极致,就会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我们本能地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东西,这就是身体,似乎身体主义是当代最可靠的哲学。因为爱情早已丧失了它的崇高性,在这个时代,如果不把对方搞上床,我们似乎羞于启齿去谈爱情。然而,这样的哲学不能增加我对爱情的信心,相反倒是把我引到了否定的路上,不是羞羞答答地否定,而是不留情面,从根本上怀疑。这时候回忆便再也救不了我们。
当虚无登场之后,每天的生活都是一场战斗,一轮意志对欲望的较量。你可以看透欲望,说它是不折不扣的掠夺,同时又是自我消解的过程,你甚至可以归纳出欲望和心灵的反比关系:心灵丰富了,则欲望简单了,心灵简单了,它就会被汹涌的欲望拖着狂奔。
对欲望的批判必然会引出道德的结论吗?如果说一个人归于善是因为厌倦了恶,这恰恰是对道德的讽刺。有谁因为美德而赢得爱?在忠诚与道德的天平上,放纵的份量显然要重一些。谁会喜欢道德这块坚硬的石头呢?所以人们对道德的衰落视而不见,只有哪个电影明星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斑点,报纸、电视利观众才会异口同声地大惊小怪。
我总是不能理解圣徒,不知道他们的美德曾经经过怎样的考验。如果说欲望本身是一种折磨,那么,同欲望的斗争则是一种更大的折磨,直接了当的问题是:如何让自己的上身管住下身,而不是听凭感官们用五颜六色把心灵遮蔽。如果说事到临头我们失去了伸手的勇气,道德总算是取得了一次胜利,但这往往是由于怯懦或欲望的失语,在这个回合的斗争中,道德恰恰是失了分。如果一个人接触异性的最大面积是人家摔在脸上的那一目光,如果这个人接着去讲道德,他会有效地把道德降低到长舌妇的闲聊,一些闲言碎语。多年以来,个人道德水平并没有超出这个水准。当色情场所成了新的规范,甚至有精明学者鼓吹对此课以重税来增加国民财政收入,而一次离婚却遭到邻居们的齐声谴责,这时候,小中产阶级们的道德实际上已摧毁了道德本身。
习以为常的背叛,随处可见的欺骗,无边的欲望的泛滥,期待的真诚和期待的落空,似乎当代生活就是这样汇聚而成的,不是汇聚在美德和抒情的旗帜下,而是呈现出迷乱的模样。而这正是心之所依。是我们探索的起点。真实不能成为绝望的理由。
以后的事情我就不明白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才华并不能留住爱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克尔凯戈尔说出这样怪诞的话:除非在虚无面前,信仰才敞开它的大门。我是不明白,一颗漂泊多年的心为什么始终守一地坚持歌唱,它没有因失败而潦倒,相反倒是在失败的废墟上显出日渐觉醒的样子。它为什么觉醒?从哪里觉醒?
谁未曾遭遇种种恼人的问题,谁就未曾真正生活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守护一颗被尘垢蒙着的心,那是一颗坦荡的、活泼泼的心,在痛苦中挺拔,在失望中不放弃希望。那颗心寻求的是一个恒定的立场,一个不变的根基,它呼唤干净的精神。在这里,守护的逻辑前提是:不以禅宗的潇洒把心归于无。承认自己是负载着欲望的有罪的人,而心像一面镜子一样每天都需要拂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