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的女孩,你不要绝望
1996-08-28李金莲
李金莲
贫苦,是一所学校能培养出穷且益坚的人。但物质上的贫苦并不必然带来精神上的富有。当一个人究得只剩下“志气”或“坚强”时,其精神家园内也可能生出单调、畸形的杂草:愚昧、自卑、封闭、孤僻……让我们来关注物质贫困者的精神家园,关注——
我12岁认识诗的时候,就开始写这篇文章。而每次提起笔一触到这个题目,我的心就要流血,泪一个劲地滴落在稿纸上模糊了字迹。这样一直到现在,我长到17岁了,竟然连哭的权利也没有了,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掉眼泪,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反反复复对自己说:
17岁的女孩,你要绝望
我出生的第三天,母亲突然得了精神病,张牙舞爪挥着棍子打太阳。我就趴在屋门口那块泥地上,任凭风吹雨打,无人理会。不到2岁的姐姐孤零零地躺在凌乱的小床上,疾病与饥饿折磨得她哇哇大哭。体弱多病的父亲背着3岁多了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哥哥东奔西走求医问药。曾经好多次父亲想把3个孩子送人然后自己一死了之,可最后还是咬紧牙关挺了下来。以后的许多事情都说明,假如不是父亲的坚强与果敢,我们仨无论如何是活不到今天的。
因为这种特殊的家境,我成熟得特别早。3岁就会扫地;5、6岁时就挑起几乎是一个大人的活:早上四五点钟起来一边放牛,一边割草,再牵着牛挑着草回家,已经八九点了,只能一路小跑满头大汗地到学校赶第一节课;中午还得跑到园子里采茶,提着满满一篮子茶叶回去生火做饭;傍晚放学以后要匆匆忙忙地到田里除草施肥。我不能像同龄人一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玩耍读书,压在我头上的始终是杂乱的家务和繁重的田间劳动。有时,耳朵里还要灌进无数的嘲讽和流言蜚语。父亲一年四季都没有笑容,对我们格外严厉苛刻,稍有不如意,轻则狠狠地斥骂,重则拳脚相加。父母隔不了两三天就要大干一场,直至流血。然后母亲疯疯颠颠嘻嘻哈哈地往家对面的山上跑,父母每次一吵完架,母亲都要往山上跑,而我每次都必须满山地找,生拉硬拖地带她回家。
就这样,我在种种担心恐惧、怒骂责打以及冷眼偏见中长大了。
因为长大,更因为读书,我跌进了一个又一个痛苦的深渊。
首先是,我认清了“疯人”这个词的确切含义,读懂了许多人说“疯人的女儿”时吃吃的近似于鄙夷不屑的笑容,并因此感到如千斤枷锁重压般地喘不过气来。
不久,我又失学了,因为没钱,理所当然地失学了,虽然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重点高中。苦难贫困的生活使父亲相信,只要有钱就会有一切。哥哥姐姐相继在小学毕业后都辍学了,你还有什么权利犹豫呢?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这便是父亲的观点,也代表了全家的观点。
在短短9年的求学生涯里,我不止10次地受到辍学的威胁与恐吓。在这段寻觅挣扎的日子里,我认识了诗,并慢慢地学会用诗来抚平自己的创伤,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诗的世界里。我狠心将自己精心护理了10多年的一头长长的秀发剪下卖了,换得10元钱买稿纸和邮票。在我心中,那一叠厚厚的白白净净带着方格的稿纸是灵魂通往天堂的桥。可是,这一点小小的安身立命的东西都要被贫穷夺去。我呕心沥血如做贼般偷偷写下的诗稿,以及接连两三天饿肚子节省下来的钱换来的一些少得可怜的书籍杂志,却被家人视作不共戴天的仇人,恶狠狠地撕掉烧毁。我无言以对,只有在一旁悄悄地流泪。如果我稍加争辩,父亲就会气急败坏地大骂:“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搞得全家如此晦气倒霉,十几岁的人了,还不务正业,成天写写画画,不想想如何去挣钱,如何省钱为兄长建房娶妻生子,如何尽孝……”然后便是一顿毒打。那个时候,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的破裂之声。
在这个僻远宁静的山村里,在这个破破碎碎的家里,谁会告诉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谁又会告诉我该如何去面对这个绚丽多彩的世界?我只有独对夜空里明朗的星星,默默地流泪,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绝望,要坚强,坚强,再坚强!”
当一个人穷得只剩下“坚强”的时候,或许读书真的是灵魂通往天堂的桥。但期望读书能改变命运,是不是读书所不能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