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87个孩子的父亲

1996-08-28耿海亮

中国青年 1996年5期
关键词:老二火车站济南

耿海亮

收留第一个孩子,仅因为孤独

那年夏天,济南的天气很热。郑成镇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却备感孤独。他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是一个刚刚放出来的犯人。以前的朋友早都躲得不见踪影了。4年的铁窗生活,使他渴望见到人群,但又害怕接触到人,仿佛自己身上有一块怎么也抹不掉的印记。忽然,有一个人与自己擦身而过,低着头,急匆匆地,很显然是在躲着他,那是自己的外甥。郑成镇心里一酸,但这不能怪孩子,有自己这么个舅舅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火车站前的广场是一个好地方,只有这里,绝少能碰上熟人,且人们都行色匆匆,没有谁会注意到他。他坐在水泥台阶上,点着一支烟,但很快又把它掐灭了。一看到烟,他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4年前,就是因为挪用单位里的支票,买了几箱没有过滤嘴的杂牌烟倒卖,赚了700元钱,结果赶上“严打”……四年后,从监狱里出来,他已经40岁了,没有家,没有户口,没有工作,现在只能暂住在姐姐家,他感觉自己已经废

了。

天色渐晚,广场上的人渐渐少了。一个一直在不远处游荡的影子吸引了郑成镇,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郑成镇起身走上前去:“你叫什么?家是哪的?”孩子抬起头:“平阴县的,我叫李进田。”“怎么一个人到这来了?”孩子不说话。“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吧?跟我走吧,有吃有住,我也是一个人。”

就这么简单,孩子就跟他走了。

郑成镇至今还说:“当时我收留第一个孩子,并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孤独。”

那是1987年6月。

姐姐家里就两间楼房,自己还只能暂住在过道里。他并不希望姐姐家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还好,姐姐家住在楼的顶层,从天井爬上去,有一个外甥以前养鸽子时搭的鸽房。郑成镇把孩子藏在楼顶上,自己也搬到上面去住,一老一少两个人,蜷居在鸽子笼里,倒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郑成镇不能容忍自己再带一个孩子在姐姐家白吃。一个月后,他找到一份看门的工作,就和孩子搬到槐荫街的一家废品收购站里住。

日子在一老一少的说笑声中过得很快,天气渐凉,已经快到10月份了。郑成镇感到应该送孩子回去了。孩子不愿回家。他只好问明了他的住址,去给他的父母送信。孩子是人家的,总得给人送回去,但想到孩子要走,郑成镇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当孩子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现在要他们去领他回家时,两人抱头大哭。于是,好酒好菜摆了一桌子,郑成镇被推到了上座。

孩子的父母举起了酒杯:“恩人哪,你救了我们的孩子就是救了我们全家!”。

郑成镇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震,喉咙间仿佛被一团东西塞住了。从监狱里出来,还有人能尊重自己?还有人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他一闭眼,酒喝下去了,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

自己还有用!

回到济南,刚下车,郑成镇就在站前广场上收救了第二个流浪几,几天后送他回家。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他办了4个血证,轮流去卖血

从此,济南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就多了一个“拣孩子”的人。

不断地有流浪的孩子被领来,又被送回家。废品收购站郑成镇那间十几平方米的破旧的小屋里,最多的时候,挤下了六七个流浪儿。

晚饭时,孩子们很快活。在外流浪多日,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们的饭量大得惊人,二两一个的烧饼,5个都吃不饱,若是小烧饼,有的孩子一口气能吃20多个。

郑成镇坐在一边看着,却一点也吃不下。今天他又被解雇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是啊,哪个领导也不能容忍自己的传达室里整天聚集着一群流浪的孩子。郑成镇摸摸衣兜,掏出来的只是几张揉旧的毛票。明天孩子们吃什么呢?下午他去求一个有钱的亲戚,可是人家不借钱:“我们可以接你过来养老,但要拿我们的钱去养别人的孩子,不行!”算了,郑成镇发誓不再求人。

孩子们都睡下了,他却睡不着,四下看着屋子里的破破烂烂的东西,拿什么换钱呢?

第二天,郑成镇早早地就出去了。

中午,他拎回来20多个馒头,对孩子们说:“吃吧。”说完倒在床上就睡。

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们不会知道,他们吃的每一个馒头,都是这个干瘦的“爸爸”用血换来的。就在今天早上,他到医院里卖了300CC血。60元钱,这也许够孩子几天的饭钱了。

为了多挣些钱,他偷偷地办了4个血证,轮流在4家医院里卖血。一卖就是一年多。

每次接过自己鲜血换来的60元钱,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捂着胳膊上还在渗血的针眼,在失血后的眩晕中,他都会略略感到一丝满足。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到底能有多少血,他只知道:血,是身上唯一可以换钱的东西,可以换来孩子们的饭食和回家的车票。

而他为了省钱,9年来几乎没有吃过一顿早饭。

又该送孩子们回家了。

那年济南的冬天出奇地冷。等车时,孩子们穿着郑成镇新买的棉衣,依旧冻得抱作一团。他只好带着三个孩子围坐在一个烤地瓜炉前取暖。但时间一长,摊主不高兴了。不能白占人家的便宜,为了能让孩子们多烤一会儿,郑成镇只得掏钱,给三个孩子一人买了一个烤地瓜。自己虽然也是又冷又饿,但钱得省下来,这几天给孩子们买棉衣、棉鞋,花了不少,还得给自己留一张返程车票。

这三个渔台县的孩子离家出走的原因就是要看风景。因为课本上一篇《济南的冬天》把冬天的济南描绘得美若江南早春。但到了这儿却是冰天雪地,而回家

的路费也没有了。郑成镇找到他们时,他们已经在街上又冻又饿地流浪几天了。

下了车,距孩子的家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要走,雪已经化了,脚踩下去是一鞋水,抬起来就带上一团冰泥。大衣早就披到孩子身上了,长时间无节制地卖血,加上几天来的劳累,使郑成镇的身体极度虚弱,冷风一吹,他一阵阵发抖。路忽然摇晃起来,身边孩子们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了,郑成镇用力睁大眼睛,但一切依旧。风声听不见了,脚踩泥路的“嚓嚓”声,也听不见了,郑成镇的耳朵里,只有不知来自何处的轰鸣。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可能回不去了。他的眼眶一酸。但转念一想,自己40多年来,倒也无牵无挂,只是这次应该把孩子送到家。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前面的孩子,自己的双腿毫无知觉地、机械地一步步朝前挪。

当看到郑成镇把三个孩子送回来时,已经快要急疯了的父母们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孩子们跪下,叫这个恩人一声“爹!”但孩子们的“爹”字还没有喊出口,郑成镇却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医生被请来了,高烧39.4℃!一针柴胡,三床棉被,郑成镇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临走时,孩子的父母说什么也要给他500元钱作为酬谢。郑成镇无论如何也不要。最后孩子的父母给他装了一袋大米,郑成镇收下了。

最近他收留了好几个孩子,家里的粮食已经吃光了。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街上,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响起来了,快过年了。

看着眼前的孩子,郑成镇想:这个年得过得热闹一点儿,别让孩子感觉太孤苦了,“走,上街买年货去。”

一个月前,他收救了这个在济南火车站前拾酒瓶子卖钱的流浪几,孩子14岁,叫计本权,是河南桐柏县人。

一年前他的父母离婚了,他被缺席判决给父亲抚养。不久父母双方又都各自成家。

父亲住在沈阳,母亲把他送到了父亲那儿但父亲的新家里容不下他,没过多久,父亲又把他送回河南,扔在桐柏县的街头。

母亲再次把他送回沈阳,这回父亲甚至没让他在家里住上一天,就给他买了一张回河南的车票,让他偷偷地跟着妈妈:“一旦上了火车,你妈就不会撵你回来了。”孩子悄悄地跟在妈妈身后,可是就在上车前还是被发现了。妈妈问他:“你怎么又跟来了?”孩子原原本本地说了。“你的车票呢?我看看。”

就这样,母亲骗走了车票,再也没回来。

孩子一个人哭着找到了爸爸的家,但门在里面锁上了,任他怎么哭叫也不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亲生父母,会这样对待他。天已经黑了,走在沈阳街头,高楼间,窗户里的灯都亮了,但每一扇门都紧关着。他又回到车站,漫无目的地挤上一列火车,随便那车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两天后,他到了济南。

大年夜的饺子,郑成镇煮了一大锅,虽然吃不了,他也要让孩子感受到年的气氛。他不停地给孩子讲故事、说笑话,他要让孩子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可以过年的家。

屋门忽然被推开了,电视台的记者不知从哪儿得到了孩子的消息,来了。

“你妈妈对你好吗?”“不好!”“那你爸爸对你好吗?”“不好!”孩子的表情冷漠。记者被这样冷冰冰的答话弄得不知所措:“过年了,那你就给济南的观众唱首歌吧。”

谁也没想到,这个14岁的大男孩哭着唱的,还是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

孩子哭了,郑成镇哭了,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也哭了。屋外的鞭炮声,仿佛骤然停止了,人们听到的只是那孩子带泪的歌声:“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世上只有妈妈好。可当公安部门把孩子的妈妈“请”到了济南时,她还是不愿领走她的儿子,原因很简单:孩子是判给前夫的,如果要了孩子,现在的丈夫就得跟她离婚。

“怕离婚就不要孩子?这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有的妈妈把自己的肾换给孩子,你怎么能这样?”看着趴在自己身上哭泣的孩子,郑成镇也哭了。

孩子最终还是被他妈妈并不情愿地接走了。

这是郑成镇第一次被新闻媒体所发现,那是1994年冬天,那时他已经收救了47个流浪儿。

拯救几个10天抽8次血的孩子

又一年过去了,几个曾被他收留的孩子给郑成镇写来了信,报个平安,拜个早年,一声声“爸爸”叫得他心里热乎乎的。没有当过父亲的郑成镇不知该给孩子们买点什么过年礼物,手里的钱又不多,他在济南的街上转了一天,最后选了几张音乐贺年卡。

回来路过火车站,他又“顺便”领回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郑成镇自己背了一袋米,走在前面,让那孩子拎着皮包跟在身后。等到了家门口回头一看,那孩子拎着包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包里没有钱,只有给孩子们买的贺年卡。

这样的事,他已经遇到好几次了,常常是孩子在他这里吃住几天后,又把他的钱物洗劫一空。他并不恨那些孩子,只是担心他们游荡在社会上会学坏,更担心孩子们会不会落到坏人手里。

1995年5月一天早晨,他发现一个衣杉褴楼的孩子睡倒在一家商店门前的台阶上。郑成镇走上前,轻轻地唤醒他,那孩子的身体一震,望着他,目光极为惊惧。

他领着孩子到附近的早点摊上吃了一顿包子,孩子的情绪才稍稍平静。他告诉郑成镇,自己是被人以找工作为由,骗到山东的。几个东北人把他和十多个孩子禁闭在章丘火车站不远的一家私人旅馆里,从他们身上抽血,分离出血清卖掉,再把血浆打回体内,一次抽800CC,他10天就被抽了8次!他曾经逃过几次,但每次都被几个打手抓回去打得半死。

“简直是畜牲!”卖过血郑成镇不敢

想象10天抽8次血,对于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意味着什么。看着孩子从手腕到大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他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你能领我去那个地方吗?”

孩子吓坏了:“我可不敢去,如果再被抓住就完了。”

孩子走了,郑成镇留不住他,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

10天抽8次血,每次800CC!郑成镇做了一夜噩梦。一定得把那些孩子救出来!

第二天一早,郑成镇坐火车从济南赶到章丘。离火车站不远,果真有一家血站:“××部××生物制品研究所”。郑成镇在火车站前转了半天,才在一个小胡同里找到那家私人旅馆。

一进旅馆,迎门摆着一台彩电,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坐在地上。看到这些面无血色的孩子,郑成镇的心都要碎了。就是这里!郑成镇想起那孩子曾经说过,他们抽完血之后,除了吃生血药,看电视就是唯一的奖赏。可是“吸血鬼”们在哪呢?

“我想卖血,该找谁?”他悄悄地问旅店的老板娘。老板娘看了他一眼,回头朝楼上喊了一嗓子:“老二,是你的!”喊声刚止,楼上下来一个20多岁的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

郑成镇走上前去:“我想带几个人来卖血,听说得有人介绍才行。”这时几个满脸横肉的打手在四面的角落里探出头来。郑成镇的心一阵乱跳。

见郑成镇也是同行,又有送上门来的货源,“老二”很高兴。条件很快就谈妥了:由“老二”领着去血站卖血,每个星期抽5次血,每人每次给58元,其余的钱归“老二”,算“介绍费”。

当晚,郑成镇回到了济南,给一个电视台记者打了一个电话,那记者让他买一台录音机:“最好能把‘老二的谈话录下来,这样才能掌握证据。”

第三天早上,郑成镇又来到了“老二”住的房间。“怎么今天就来抽血?”“老二”问。“不,我想问问,我带来的人可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血站能收吗?”郑成镇似乎很随便地把手放到面前的茶几上。小录音机的微型麦克风就藏在衣袖里。

“孩子小也没事,我跟血站有关系,填表的时候,填上18岁就行了。”“老二”的神情,仿佛谈论的是一群不足重量的小猪。郑成镇的牙咬得紧紧地:“那每个星期抽几回?”“五回。”……

当郑成镇回到车站的时候,才发现刚才自己太紧张了,和“老二”的谈话根本没录上。再回去问一遍,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如果不回去,就取不到证据,救不了孩子,怎么办?

这时他的眼睛一亮,他又发现了一个流浪儿。郑成镇把孩子叫到身边,将事情的原委经过细说一遍,“你只管跟我走,别害怕,到了那你什么都不用说。”

当天下午,带着那孩子,郑成镇第三次来到了“老二”所住的旅馆。“你怎么又来了?”“老二”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郑成镇这次把录音机放在身后的皮包里,麦克风则夹在皮包的拉锁上。

“我把孩子带来了,您看看货,我那里还有9个,另外咱们把条件再说一遍。”郑成镇的心悬着,得想尽一切办法,让“老二”开口。

“老二”虽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把他们上午谈的条件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该录下了。郑成镇正暗自高兴,猛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老二,你出来一下!”郑成镇一回头,才看见门外站着“老二”的媳妇和两个打手,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皮包!

被发现了!郑成镇冒出一头冷汗,自己瘦小单薄的体格绝对不是这群“吸血鬼”的对手。“老二,你出来,有事!”那女人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那个皮包。再不走,自己和那个孩子恐怕逃不出去了。郑成镇忙站起来说:“那我就明天带他们来吧。”

“不用,今天下午就能抽!”老二的眼睛则一直盯着那孩子,似乎正在盘算着他的血能给自己换来多少钞票。

“行。”郑成镇拉起孩子,逃也似地冲出门去。

他不敢回头,拉着孩子一口气跑到了火车站。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接到郑成镇的报案,济南市公安局又派了两名侦察员,住店侦察。待情况了解清楚后,5月23日午夜,济南市刑警大队联合章丘市公安局包围了“吸血鬼”的老巢。“老二”的妻子和数名打手被捕,8个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孩子获救,血站被查封。

但“老二”漏网了。郑成镇感觉很不甘心,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听说那几个“吸血鬼”被拘留几天后又放了,据说是没有惩治他们的法律条款。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

一天,郑成镇住的废品收购站的大门被推开了,从外面涌进了几十个互相搀扶着的老太太,这阵式把郑成镇吓了一跳。原来,她们是公园里一个老年气功学习班的学员,当气功师傅从报纸上看到郑成镇的事迹之后,就带着她们来看看好人、看看孩子,并带来了一车衣物。

济南市副市长来了,槐荫区书记、区长也来了。

一个中年妇女,隔三岔五地给孩子们送来衣服、食物,但她没有留下姓名,并一再避开记者的追踪,我们只知道孩子们叫她“苗苗阿姨”。

社会认同了郑成镇,1995年,他被评为“山东省保护未成年人先进个人”。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他所做的一切。

一个中年男子来到了郑成镇的住地,叫嚷着要亲眼看看他,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认为“郑成镇有毛病”。

就在电视台拍摄郑成镇的专题片时,面对摄像机,站前广场上一个小摊贩对他大加嘲讽:“又来了,我那还有两个,你收不收?不过不是孩子,是两条狗!”

面对这些人,郑成镇还能说什么呢?

9年了,他已经收救、送还了7个省市的87个流浪儿。他住的那间废品收购站,仍不时地有孩子被领来,又送回家去。

他还常常要到火车站前的广场去转转。他说:“我的孩子还在那儿。”

猜你喜欢

老二火车站济南
火车站英语
Train Station火车站
郑老二
肚子里有个火车站(下)
肚子里有个火车站(上)
老二为什么比老大精
借钱
Paving Memory Lane
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