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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化研究中的微观干预和激进民主

1996-07-15马文通

读书 1996年9期
关键词:克劳工人阶级微观

马文通

在西方,文化研究的使命往往和实践或干预分不开。英国文化研究家霍尔(S.Hall)认为文化研究是一种实践,“一种不断思考如何在世界上进行干预的实践,而实践的目的是要改造和发挥实际效用”。(见LawrenceGrossberg.CulturalStudies.NewYork:Routledge,1992,P.286)霍尔提出的干预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参与。这种参与往往采取极端政治的形式,其目的是系统地批判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市场并密切关注争取社会变革的实际运动。但是近年来极端政治已有所减弱。其原因有二。一是文化研究在学院里安家后被机构化。二是文化研究中出现了后现代的倾向。(RWMcChesney,“IsThereaHopeforCulturalStudies?”MonthyReview,March,1996p.2)

极端政治的干预虽然减弱了势头,但这没有影响文化研究的政治效用。比如学院里的人文学科和文化研究对受教育者未来的思维和行为都有直接的影响。其次,知识分子通过自己的教书,著书和公共辩论也能发挥政治作用;他们或者可以投身于制定文化政策,或通过批判来干预文化政策的制定。当然,考虑到学院的限止,文化研究的干预只能是一种有限的干预,或者一种微观的干预。在西方民主社会中微观干预成了实践的主要手段之一。换句话说,干预的形式特定化了,即它总是以一种特定的形式出现,如反种族主义运动,反性别歧视运动,反环境污染等。讨论微观干预,涉及三个问题。第一,微观干预的起源。第二,微观干预的必然性。第三,如何进行微观干预。

我想从拉克劳和莫芙的《主导影响和社会主义战略:通向激进民主政治之路》(E.LaclauandC.Mouffe,HegemonyandSocialist Strategies:TowardsaRadicalDemocraticPolitics,Verso,1978)来讨论上面三个问题。

由于受到来自左派和右派的攻击,马克思主义在西方发生了危机。面对这一危机,拉克劳和莫芙效法法国哲学家福柯的话语理论,仔细分析了社会的社会性。他们反对把社会看成具有历史规律性,进而把社会性(thesocial)看成是不确定的、虚无的。于是他们离开了正统马克思关于工人阶级领导群众寻求历史规律的主张。他们指出“工人阶级”和“群众”之间存在结构上的分裂,因此一种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便无法维持。(Hegemony,p.62)拉克劳和莫芙对工人阶级神话最有力的批判是围绕“代表或表现”和“表达”展开的。

按照拉克劳和莫芙的观点,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属于代表或表现(representation)的模式,因为马克思主义认为工人阶级代表群众的历史利益,因而成为他们的代言人。他们认为从社会理论和实践上看这是行不通的:尽管工人阶级被看成领导阶级,它其实无法肩负这一领导的使命,因为工人阶级受先锋队(党)和有机知识分子的领导和支配。于是便出现了党代表群众那种权威式的行为。为了克服这一不足,拉克劳和莫芙提出了“表达”(articulation)的理论。他们想用“表达”的模式来打破历史规律的神话进而把一切看成和话语形成一样的偶然和有条件。拉克劳和莫芙写到:

工人阶级能成为主导影响领导并表达自己的民主主张和斗争,但这并不是由于它占有一种先天的特权,而是由于阶级的主动精神。主导影响的主体是阶级的主体,但这只是从某种意义说而已,即,在阶级的基础上主导影响在实践表述中形成。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面对的并非是“历史利益”的圆满实现而是一些具体的工人。(P.65)。

在这里,拉克劳和莫芙把葛兰西主导影响形式的“表达实践”推向了极端,因为他们在这一实践中抽掉了单一阶级的独占地位。

拉克劳和莫芙显然是在变化了的西方社会中对马克思主义发难的。他们指出工人阶级作为领导全社会发动革命的阶级已经消失。在这一点上,他们似乎同情马尔库塞对西方后资本主义社会革命的悲观推测。马尔库塞在《单面人》里悲观地认为资本力量的无孔不入使任何抵抗都无效。但拉克劳和莫芙不同意马尔库塞的观点。莫芙在《马克思主义和文化解释》这本集子中的《主导影响和新政治主体》就是例证之一。(见CaryNelson.MarxismandCulturalInterpretation.Uni-versityofIllinois,1988)拉克劳和莫芙发难的目标是工人阶级作为领导阶级完成社会革命的观点;他们对社会变革的信心没有变。不同的是他们把这一变革的使命转移到更大层面上的“阶级”,并想以此来消除正统马克思主义中决定论的成分。换句话说,提出社会性,主体以及阶级的不确定性“使主导影响实践变成可能”。(《主导影响》,P.86)主导阶级领导的革命消失后出现的是马尔库塞的“新社会运动”,尽管拉克劳和莫芙认为马尔库塞的“新社会运动”也未免行得通,因为“这种运动和工人阶级对比起来是边缘的、非主流的”,或是因为“这种运动是在工人阶级被资本系统同化后的一种替代性的革命”。(同上)拉克劳和莫芙于是提出:“在发起社会主义政治实践上没有特殊的制高点;这一实践的发起取决于通过不同焦点精心勾划的‘集体意识”。(同上)

也许,在否定了工人阶级在社会革命中的主导地位后,拉克劳和莫芙扩大了社会革命的机会:每一种表达和主导影响的形成(如生态斗争,反性别歧视斗争和少数民族斗争)都有机会充分发挥和发展。这是说,面对后资本主义社会商品化、物质化和技术化及其造成的对大规模社会革命的悲观和对马克思主义有效性的忧虑,拉克劳和莫芙提出了他们的社会主义战略,其宗旨是:社会主义革命应当顾及任何可表达的、可形成主导影响的社会势力和非主流主体。这种观点颇具微观政治的特色。和宏观政治运动相比,微观政治把注意集中在区域的或特定的问题上,而一切又取决于该问题能否得到表达和形成主导影响。

微观政治并非一种权宜之计,并非是理论家和其他个人的凭空遐想;微观政治产生于后资本主义社会这个历史现状。撇开社会和阶级的组合不谈,微观政治的产生根源于先前不曾存在的新的形式的压迫和不断被发现和表达出来的新的不平等。(见C.Mouffe.“Hegemony andNewPoliticalSubjects,”inMarxismandCulturalInterpreta-tion,ed.CaryNelson,UniversityofIllinoisPress,1988)从某种意义上说微观政治主张和运动旨在处理二战以来出现的新对抗。在新的对抗环境中,按照福柯的观点,社会对人体不断增长的微观约束、控制和压制使自然环境问题,性倾向问题发展成严重的社会问题。这便激发了微观干预。应该指出这种干预是以西方自由民主社会为前提的,亦即社会和学术的宽容保证干预的可能,尽管宽容是有限度的。也许更重要的是,给予宽容的权力机关意识到随着学术机关不断将文化研究(文化干预)机构化,这种干预就不可能超出一定的极限。于是文化研究的干预只能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进行。

但是随着理论家宏论的被摒弃,在狭小范围内发挥效力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当长远的规划和崇高的理想不再有任何吸引力而左派学者们又想要维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性,他们也只有在狭小的范围内活动。由于强震级式的革命(如俄国革命)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以微观形式出现的微观改造便应运而生。事实上,宏观革命——以武装斗争夺取政权的革命——也同样遭到西方左派理论家的反对,理由是此种革命将导致专制。于是西方文化干预者们(我在此把文化干预与西方左派理论家相提并论原因是西方的文化研究者主张实践并有意识地使用。马克思主义分析法。)便处于两难境地:他们想坚守马克思主义(憧憬社会主义社会)又想要避免权威式专制的命运;他既要西方民主又要没有专制的社会主义。然而民主和专制之间有一种有趣的联系。拉克劳和莫芙融合C.Lefort的观点(见Linventiondemocratique,Paris,1981)写到:

民主让人体验一种无法控制和理解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人民被奉为至高无上,然而人民的特性无法绝对确定因而也无法明朗。在这种情况下,C.Lefort认为专制主义就有可能抬头,为的是要建立被民主破坏了的权力、法律和知识间的联合点。民主革命一旦摧毁了社会权力,一种纯粹的社会权力便会出现;这种权力将自己绝对化并从其本身派生出法律和知识的准则。至于专制主义,它的权力并不标出一块真空地,相反它让自己在一个机构(党)中物质化并把这个机构看作整体人民的代表。(《主导影响》,p.187)

显然,拉克劳和莫芙要选择的是一条激进民主之道以便避免上面提到的两难境地。他们既要民主也要社会主义,不过他们要的民主是一种不会破坏“权力、法律和知识之间联合点”的民主,而他们要的社会主义则是一个不会引导出强权与专制的社会主义。这是一项坚难的任务,是西方左派思想家面对民主的两难性而提出的任务。微观政治的主张也许是在这种前提下提出的。诚然,微观政治的出现除了上面讲的后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条件外还有一些特殊的历史环境原因,比如福柯的微观政治理论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对法国一九六八年运动的思考。那么如何在微观政治领域里进行干预呢?或具体地说如何进行激进民主革命呢?我想莫芙在《十月》杂志上(波士顿一家艺术与理论的左派杂志。)发表的文章可以提供一些答案。

莫芙认为激进民主既不同于共同体主义(communitarianism)也不同于自由主义。共同体主义企图“振兴文明共和国概念上的公民权,并以此作为一个关键性的认同(公德)来压倒其他的认同。这是一个冒险的理论;它有可能牺牲个人的权利”。(October,Summer,1992,p29)而“自由主义的观点不承认任何公德;任何个人都可以确定和实现这种公德”。(同上)和共同体主义与自由主义不同,激进民主在两者之间寻求“共识”。一方面,激进民主纠正共同体主义的“公德”观,把它视为有条件的、可以不断确定其界说的并且永远无法企及的。另一方面,激进民主承认自由主义在现代民主概念中所作的重大贡献。于是激进民主便在自由主义理想中取出人人平等和自由作为激进民主的基础,并把平等和自由作为“约束”一切个人的理想。莫芙用这种共同的制约和约束来代替公德,并把每个公民的行为界定为“把他人视为自由和平等的人”的行为。(p.31)在我看来,在西方民主国家中自由和平等在原则上得到了承认,但是由于缺乏普遍的(为人人的)自由和平等(或者说这个自由和平等绝对不现实)使社会不断出现紧张和危机局面。激进民主论的干预表现为从理论上为缓解这种局面寻找出路。莫芙以一种有条件的约束或共同关心的公共课题(publicconcern)来中合强加的公德和放任的自由,其目的是想通过社会实践和干预来最大程度地接近自由和平等。

需要指出的是在自由民主的框架中这种干预是微观的修补(bricolage)和完善;这种干预是在现存的民主,自由和平等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和完善。但改造和完善是没有终期的,因为,用拉克劳的话来讲,人人自由和平等的普遍理想是一个“永远无法圆满的象征”。(见拉克劳的“Universalism,Particularism,andIdentity,inOctober,Summer,1992,p.90)拉克劳又说“普遍理想作为一种理想境界其范围不断扩大,因为它对任何具体内容的依附必然会被打破”。(同上)也就是说内容的微观特殊性总要突破普遍论的专断。这便引发了干预、社会实践或社会改造以至于缓解不断出现的社会和意识上的紧张。微观干预这种激进民主过程不同于共产党国家的人民民主,也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自由民主:通过对两者的解构(deconstructing)它抽掉前者中的历史规律性又消熔掉后者中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人性论(humanism);激进民主接受的是所有价值中“有条件的、极端开放的特性”。(《主导影响》,p.125)

那么,从文化研究的角度讲,激进民主的干预是在哪里进行的呢?

随着大规模社会革命和斗争在西方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以文化研究而展开的实践和干预,不管它是激进民主的还是温和民主的,往往在学院的范围内开展。一般认为大学在政治上最敏感,在行为上最自由。西方和美国的左派理论家,如福柯、拉康、萨伊德、詹明信等没有一个是和学院没有关系的。在美国,马克思主义研究在学院中确立了它的合法地位(有人说詹明信《政治潜意识》的发表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马克思的许多原著成了学生的必读课本,如社会学的导论课就非读《资本论》不可。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指导的文化研究波及到英语系,哲学系,艺术历史系,政治系,比较文学系等。比如左派马克思主义阐释在纽约州立学宾汉顿大学成为主导,而布法罗分校英语系里的研究生每年召开一次马克思主义学术会。教授们在课堂上振振有词,著书立说时又不忘针砭时弊。我们可以把这一现象看作是社会革命或者社会变革的战略上和战术上的转移。转移的原因上面已提到:工人阶级作为主导阶级的消失、知识分子先锋队或先锋作用的过时,葛兰西式的有机知识分子分化和引退。有人把知识分子退守学院并在学院不断被磨掉棱角看成是民主进程和文化干预的败退。然而美国哲学家罗蒂(R.Rorty)所见不同。罗蒂把知识分子在“经院”里教书立说看成是“编织蜘蛛网”。罗蒂把这批人叫做苦行的牧师,因为他们都要宣教。但是他认为:

他们是一批非常有用的人。少了这批人无论是东方的文化还是西方的文化都很难想象。……一个社会能够供养的苦行牧师越多,为这些牧师提供闲暇进行遐想的剩余值价也就越多,而这个社会的语言和规划项目也会变得更加丰富和多样。知识分子的编织物……有巨大的社会功利性。苦行牧师同时还是语言创新的媒介,正因为这样,一个文化才有可能出现比现在更有趣的未来。(见Rorty的“Philosophers,Novelists,andInterculturalComparison: Heidegger,KunderaandDickens,”inCultureandmodernity,ed. Deutsch,UniversityofHawaiiPress,1991,p.9)

在罗蒂眼里学院哲学家做学问是一种推进民主进程的健康的活动。学院里的微观文化干预强调培养对差异的敏感。敏感的培养和拉克劳和莫芙的想法吻合。拉克劳和莫芙(他们同是教授)想要在人们中间培养的也是一种敏感,尽管是对不平等和压迫的敏感。西方有识之士这种先人一步的敏感又证明了罗蒂的另一段话:

人们常常十分合理地认为西方文化带有种族性,性别歧视和帝国主义性。不过这个文化同样也为种族性,性别歧视,帝国主义性,欧洲中心论,父权制以及理智上的褊狭感到担忧。这个文化还意识到本身残忍的偏执,进而也就更加提防偏执,更加增强对多样化的敏感性。这是其他有记录的文化比之不及的。(同书,p.17)

罗蒂的这番话确实说明西方民主健康的一面(它的自我调节和更新)。其实,文化研究的掀起、微观政治的产生以及微观干预的推崇都说明了学院里有识之士发挥的作用。不过很有必要指出的是,罗蒂没有明确指出西方对自己的担忧直至对他人的宽容是有历史前提的,即殖民地的民族斗争。也就是,西方文化是在受到不断的“鞭笞”下作出令人满意的改善的;宽容和敏感来之不易。这样更深层次上的思索,更深层次上的干预是文化研究中的新的任务。也就是说,尽管西方不断深化自己的民主,不断容忍“异端”,但人们必须像斯比瓦克(C.Spivak)和巴巴(H.Bhabha)那样再进一步发问:深化民主,容忍“异端”的目的何在?其次,文化研究不能只沉醉于已经取得的成果而应该深入研究造成以往各种问题(种族主义,帝国主义)的起因并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拉克劳和莫芙本着振兴西方社会主义事业的精神提出了他们激进民主的主张,并试图以微观干预的手段对西方现存的民主进行修补;他们没有穷追猛打西方,这个任务只能留给尼采,海德格尔,德里达或斯比瓦克这样的人。

作为微观干预的文化研究是后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随着工人阶级作为主导阶级在西方消失,并由于出现新的对抗,作为补救和自卫的微观政治便应运而生。这种补救和自卫有一个前提:即在西方民主国家中自由和平等在原则上得到肯定。但这并非说在西方人人都有平等和自由。正因为这样,同时还有由于二战后出现的各种新的不平等和压迫,微观干预便出场了。这种干预并不寻求极端的社会变革;它只对社会进行一些良性的修补。修补的可能与否要看某种不平等或压迫能否成为主导影响而被表达出来。

激进民主计划是这种修补的例证。激进民主是对共产主义、共同体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极端化和妥协;它似乎是在苏联式共产主义专制、西方自由派人性主义之间寻求一条出路。这种激进民主强调人人平等和自由,强调个人的特殊性和普遍主义的乌托邦性质。激进民主的微观干预似乎丰富了马克思主义。拉克劳和莫芙把他们的一套叫做后马克思主义。

在当今资本主义社会中,激进民主式的后马克思主义克服了左派理论家的悲观和幻想,增加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解释系统的能力,同时也给社会干预和社会革命提供了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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