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家具史的一页篇章

王世襄

这是第一部关于清代家具的学术专著，研究、著述从填补尚付阙如的空白开始，并能达到如此规模，值得赞贺！

《清代家具》通读数遍，感到应予肯定的有以下几点：

(一)明确了清代家具应有的范围在一般情况下，说起清代家具，总是想到雍正、乾隆时期材美工良、装饰性很强、主要供宫廷使用的硬木家具，而把清前期的明式家具及典型犹在、开始呈现某些清代意趣的家具都归入明式家具，似乎忘记了它们的制作时期实为清代。嘉、道以降，工艺衰退，又很容易一笔抹杀，认为全不足道而遭摒弃。流传在民间的非硬木家具，大都是清中期或更晚的制品，乡土气息浓郁，和明式家具关系颇为密切，而造型雕饰又时见新意。由于过去对全国的家具调查做得太少，直到近年才被估贩“发掘”出来而受到人们的重视，例如来自山西的所谓“晋做”。这自然也是清代家具中很重要的一类。如果我们研究清代家具有所偏废或遗漏，不把上述各类全部纳入清代家具的范围，显然是有乖历史事实，看不见客观存在而有欠缺之憾。可喜的是作者开卷就明确了清代家具应有的范围，文字阐述和实物举例也注意到各类咸备，并随时结合时代背景和经济情况，作必要的探讨。因此我们不妨将《清代家具》视为“中国家具史”的一个篇章，它已远远超过了一本只堪供浏览欣赏的“清代家具图录”。

(二)对清代家具的评价对某一时期家具评价高低，评价者的审美观和个人爱憎起决定性作用。不过先决条件是必须较全面地接触到、观察到这一时期的制品，否则其评价就不可能公允正确。尽管清代距离我们年代较近、实物较多，但能看到有代表性实物的人是少数，能看到不同种类有代表性实物的人则更少。因此采用清晰的图片和详审的文字作较为全面的介绍就十分必要了。《清代家具》是第一部用彩色照片和完美的印刷把精选过的、不同种类的、具有代表性的清代家具(甚至包括不成功的拙劣之作。这也有必要，不知其丑，安知其美)公诸于世。这本书的出版，将会消除一些人的偏见，并将提高对清代家具的评价。以我个人来说，虽已从事家具研究多年，由于民间家具调查当年只到过南方几个地区，故对“晋做”很陌生，自然也就不可能写入本人的著述，将其成就记在清代家具的帐上。现在见到了“晋做”，对清代家具不免要刮目相看了。

我并不认为作者因为自己研究清代家具，故有意识地去抬高它的身价。只是他编写出版了这本专著，使更多人看到不同种类的有代表性的实物，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提高对清代家具的评价。

(三)一种严肃的科学态度研究任何一门学问，持严肃的科学态度，十分必要。作者是学科学的，本书可以证明他把严肃的科学态度带到了家具研究中。列入《附录》的《紫檀与紫檀家具》一文，可以说是迄今所见对这一木材及其制品讲得最清楚、最实事求是、不模棱两可、不哗众取宠的一篇文章。他把实物观察、匠师经验、档案记录三者结合起来，再加上科学试验才写出来的。据我所知，祁丽君先生的《清代宫廷家具紫檀与新紫檀木材比较研究》一文之由来，也是作者为了解决自己的困惑，不得不请求林业学专家大力支援，商定题目，经过实验研究，写成专题报告，才引用到自己的文中的。

(四)关于家具的准确断代传世家具的准确断代问题，直到现在也未能得到满意的解决。作者没有将《图版篇》的实例一一注明具体年代，不得视为知识贫乏，却说明他很老实，知道多少说多少。不过《清代家具》有不少章节讲的就是断代。例如对康熙时期十二幅“美人绢画”中的家具，逐件进行辨别分析，哪几件属于明代，哪几件带有明显的清式特点。这一研究不仅对清代家具断代，就是对明代家具断代也有帮助。又如他把清代家具分为“明清之际”、“清早期”、“清中期”、“清中晚期”、“清晚期”五个时期，这也比我在《明式家具研究》试图把明式家具分为明代早、中、晚和清前期要精密一些。《家具种类说明》特意把清代始有及较为流行的品种提出来，详论其功能、造型、结构、装饰与前此已有家具的差异。《紫檀与紫檀家具》指出采用木材解剖学，据吸收光谱曲线的不同，可以准确地把新旧紫檀区分开来。二者都是为断代提供依据和办法。总之，我们不能说《清代家具》对准确断代有了新的突破，但承认它有助于这个问题的解决，似乎并未言过其实。

作者从立意写书到完成出版只用了十来年时间，可以说是相当快的。这和他热爱家具，专心致志，追求知识，不遗余力分不开的。不妨说一说我知道的一、二事。北京首都博物馆有一批库存多年的清代家具，岁久失修，散脱残缺。作者为了通过修复，学到知识技艺，特请北京最好的师傅，共同制定修复方案，并严格要求施工配料、包括配雕活、编藤屉、镶嵌铜饰等，一丝不苟地把十几件一一修整完好。在修理过程中，作详细的笔记，拍摄数以百计的照片，为每件编写修缮纪录，随同家具送交博物馆。前后历时一年有余，随后写出了专题论文。又如为了拍摄炎黄艺术馆的一件康熙紫檀大型多宝格，因不得移动，并须一日内完成，他请了三批专业摄影师，分别用汽车载运器材，到藏所依次拍摄，目的只希望确保得到一张可用以出版的彩片。十几年来，他以这种精神，先后拍摄了近千件明清家具的照片。这种干法(或称之为这种“玩法”更为确切)，不仅花光了本人所有，连夫人留学回国，节省下来的一些积蓄也搭了进去。不怕费力气，不吝耗资财，这是什么精神？我看这是为了钻研一门学问，积累知识，以期有成，终得用以贡献给人民的一种必须具有的、不惜付出重大代价的精神！

作者年富力强，风华正茂，来到面前的正是可以勇猛精进的大好时机。以我国实物遗存之丰富，档案记录之翔实，民间待访地区之广袤，传统家具研究，大有可为。

一九九五年十月

(《清代家具》，田家青著，香港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十一月版，港币84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