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车群
1995-08-22洛漠
洛漠
在我上军校的城市里,好久没给人讲我在边疆的故事。我原来连队的车群,依旧奔跑在高原的冰雪里,像我呆在这个举世闻名的城市里一样默默无闻。
有时坐在窗前向外望去,城市的景象总幻化成身外的天空,昆仑山虽相隔遥远,一切却那么清晰:红柳树在沙滩中成片挣扎,骆驼刺爬在地上奋勇求生,千年大漠亘古沉默。一望无涯的戈壁上唯有我们的车队,或偶尔看见的散落的斑斑白骨。永无休止的军营生活在那莽无人烟的深谷中延续,一年四季风刮着那杆旗猎猎地飘扬。累了,我们坐着,围成圈,互相凝视,黑红黑红的脸被沙漠的空气和阳光抹去无数层皮。班长只是吸着烟靠在车头,望千载空悠悠的白云天,烟圈包围了我们的心事,一刹那我们静止在车厢里。于是有人讲起爱情故事,千万遍地永远是新鲜。我们渴望能有人翻过山峦,然而就是牧羊人也绝少到这寸草不生的地带。有回一个唱着歌的藏族少女挥鞭出现在山头,我们的望远镜被放到最大的极限,然而她终于没有越过山来。我们就这样坐着,有人骂了一声又讲起他年轻的爱情,虚构占了七成篇幅。
那时谁要退伍谁就会哭,会捡起满山的石头发疯地乱扔。当兵多年的班长照例抽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下由一个个新兵蛋子变成中士上士,最后一个个走出山去。那些日子班长把从山外带来的多时不动的酒打开,大醉而卧。班长在此已十几年了,对象也说了一个加强排,可到走时还是光棍一人。
班长走的那天我们躲在车门后,不忍分离的伤别,更不忍看到夜里为我们铺床盖被的他会突然离去,也许永远不能再见面。班长骂了:“狗日的一个个熊样,哭什么哭?”他一骂我们哭得更凶。班长头也不回地走了。送他的车回来时捎回了半年前他的家信和电报,可家庭的境况未曾动摇这山的信念,每个人都在遥远的渺无人烟的荒漠中诠释着精忠报国的内涵。
以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回了城市,高大的楼群与汹涌的人流淹没了我存在的坐标,城市的骚动和欲望使我心灵浮躁,不甘寂寞。于是我总想起那山的价值和我们的车队,以及那山中剽悍的汉子们,他们与城市大不相同。每当城市的风拉扯起长长的汽笛,心就被紧紧地揪住:生活会把年轻的我们纳入哪一重轨道?我有些惶然。直到有一天我在《解放军画报》上看到了我久别的连队,我的泪才颗颗扑落。我把那些图片送给城里的人看,他们说这哪像部队?分明就是打了败仗的土匪,一个个黑不溜秋,穿得破破烂烂。我和那人差点打了一架,我说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毕业以后还回那里去。从此我再不轻易炫耀心中的骄傲。它是属于我心中的,属于我青春血液中永生无悔的那部分,属于那大漠那高原那冰山那风雪,不是每个人都能读懂和理解的。我把画报剪下藏起来,那上面有了些新的面孔。班长已转业3年了,我再也听不到他喊我们起床出操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到我们的牢骚。多年后一位从山中走出的老兵路过我读书的城市,告诉我说班长已成了家,娶了一位勤劳、美丽、热爱军人的妻子。那一夜我们在城市举杯,为班长,为那些山中的后来者深深地祝福!
也许,他们听不见,车群也不知道,但我相信,那些奔驰在昆仑山的好人定会一路平安,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