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恋“大熔炉”
1995-07-15余化
余 化
重读艾里森的《无形人》
在多元化文化运动的推动下,不少黑人作家近年来活跃在美国的艺术文坛和大学讲台上。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阿丽丝·沃尔克(AliceWalker)、约翰·爱得加·威特曼(John Edgar Wideman)、卡瑞尔·菲力普司(Caryl Phillips)就是其中引人注目的名人新秀。正当年轻黑人作家不断涌现之际,老一辈的著名黑人作家拉尔夫·艾里森(Ralph W.E11ison)不幸于今年四月十六日在他纽约的寓所逝世,享年八十岁。
艾里森于一九一四年三月一日出生在美国南部俄克拉荷马市。艾里森三岁时父亲去世,从此由他作女仆的母亲扶养成人。艾里森中学毕业后,进入南方有名的黑人大学塔斯基学院,专攻音乐和雕塑。一九三六年,他来到纽约,曾担任《黑人季刊》的编辑。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在海军服务期间,构思了小说《无形人》(Invisible Man)。退伍后,他继续写作;《无形人》于一九五二年由纽约兰登书局出版。
早在一八九七年,英国作家HG.威尔斯就出版了小说The Invisible Man,中文译名为《隐身人》。虽然《隐身人》与艾里森的《无形人》英文名字相似,但两者含义和主题绝然不同。《隐身人》男主人公发明了一种化学药品,能使自己隐身,神出鬼没,骚乱社会,引起公众的惊恐,最终被打死。而《无形人》的主人公是一个无名无姓又无形,却希望得到社会承认容纳的黑人。他在开场白里悲愤有力地说道:“我是个无形人。不,我不是爱伦坡笔下的幽灵,也不是好莱坞电影中的鬼魂。我是个有实体的人——有血,有肉,有筋,有骨,甚至有头脑。但是你们可知道:我是个无形人,只因为人们拒绝看见我!”
《无形人》出自一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作家,但出版后立即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畅销不衰。它多次获得重大奖励,译成了十七种文字,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小说之一。《无形人》描述了美国南部一个黑人青年的人生经历。主人公的生平与作者的很相似,中学毕业后进了有名的黑人大学,之后来到北方,参加了工会运动,“返回非洲”运动,共产主义运动,最终在卷入纽约哈莱姆黑人区暴动时他觉悟了,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思。《无形人》多年来始终受到读者和评论家的高度重视,其原因不仅在于它深刻的现实社会性,也在于它独特的文学艺术性。然而,我们今天重读《无形人》,可以对美国当前的社会现实有更深的了解。
首先让我们回顾一下美国评论界对《无形人》的评价。在五十年代《无形人》出版后,著名评论家们纷纷发表评论,给了艾里森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作家很高的评价。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索尔·贝娄曾赞扬道:“《无形人》是一本卓越的,第一流的书,富有诗意和悲喜交集的感染力,并具有创造智慧的最强音。”但是到了六十年代,随着美国黑人民权运动蓬勃发展以及整个社会的人权意识的普遍提高,评论家把艾里森的《无形人》与黑人作家赖特(Richard Wright)的名作《土生子》(Native Son)进行了比较。他们赞扬赖特对美国社会中白人种族歧视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有力的抗议,而批评艾里森避免社会冲突,调和民族矛盾,对黑人运动冷漠和认同于白人文化。显而易见,这种比较既说明了当时美国社会的政治动态,也反映了社会上的两种思想倾向。
早在四十年代,赖特是艾里森文学创作上的启蒙导师,曾给与他很大的鼓励和提携。但是,他们人生哲学之间的差别导致了文学创作思想的分歧。总的说来,赖特代表了黑人内部的激进派;他们认为黑人在美国受尽主流白人文化的歧视和压迫,被剥夺了基本的人权甚至生存的希望,从而造成不少黑人丧失了人格和公德,把他们推上了暴力和犯罪的道路。赖特《土生子》中的主人公大汤姆斯就是一个深受种族压迫,从而对白人充满仇恨的黑人青年。在一次误杀一个白人妇女后他逃跑了,但却在逃亡中又残酷地杀死了另一名无辜妇女。最终,虽然大汤姆斯被处死刑,但是作者调动了各种写作手法,来引起读者对他的谅解甚至同情。赖特让读者清楚地看到大汤姆斯是美国社会“土生土长”,白人种族歧视的产物。他的文学创作目的就是要揭露社会黑暗面,唤醒并激起人们对种族歧视的愤慨和仇恨。
艾里森与赖特一样,也想通过一个黑人青年的经历来说明美国黑人的命运。但是,他的创作思想与赖特的截然相反,《无形人》和《土生子》中的两个主人公亦全然不同。从文学艺术创作上来说,艾里森在作品中虽然也反映了美国黑人的深重苦难,但他不是简单地控诉,揭露,追求表面效果,煽情作用。艾里森认为小说应该有深刻的内涵和含蓄的艺术形式;他认为人性是复杂的,而刻画人物应该是多层次,多方面性的。从意识形态上来说,艾里森显然不同意赖特对社会负面的渲染。艾里森笔下的人物并不是那种愤世嫉俗、痛不欲生而挺而走险、对抗社会的“土生子”;他的《无形人》是“一部描写人类纯真和不足的小说,是一部从幻想到现实的斗争史”。《无形人》要表达的是:虽然美国黑人无名无姓又无形,他们的命运似乎也早有定数,但是他们在“新世界”生存劳动,祖祖辈辈,衍生不断,生活中有悲哀也有乐趣,有痛苦也有欢欣,有幻灭也有憧憬。他笔下的主人公同是个黑人青年,但艾里森把他描绘成了伊甸园里的亚当,天真无邪,对周围的世界一片纯情和乐观,抱有一种“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态度。在主人公目睹经历了许多社会现实的艰难和丑恶以后,他意识到人生世事的复杂,重新认识过去,获得启迪,而决心去热爱生活和人类。
诚然,今天我们重读《无形人》不一定能完全认同作者理想主义的倾向。但是艾里森作为一名黑人作家想超越他本民族意识范畴的努力值得我们的注意。近年来在西方多元文化运动的讨论中,人们对文化普遍性(universality)和文化相对性(relativity)的认识逐步加深。不少知识分子强烈地意识到强调各个单一文化固然重要,但是也必须看到各种文化之间的共性以及它们的相互渗透、影响和结合。就这一点,艾里森是有其预见性的。当然,早在五六十年代,评论家就看到《无形人》超越本民族意识的倾向,但是艾里森却因此受到了评论家特别是一些黑人评论家的严厉批评。艾里森为了强调文化普遍性,曾多次表明自己身上同时具有西方文化和黑人文化的传统。他认为:“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亲戚,但一个艺术家是能选择自己的祖先的。”他曾公开说过,黑人作家,比如赖特和兰斯登·休斯(Langston Hughes),只是他的亲戚,而白人作家海明威、艾略特、马尔劳、陀思妥亚夫斯基和福克纳却是他的文学创作上的祖先。艾里森这种公然“厚白轻黑”的言论,很自然地引起了黑人评论家的不满。他被称之为对白人温情脉脉的“汤姆叔叔”,他的《无形人》被认为“严重歪曲了黑人的形象”,而被斥之为非黑人作家作品。著名评论家欧文·豪(IrvingHowe)曾严厉指责《无形人》对美国黑人所受到的种族歧视和压迫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对这一类抨击,艾里森作了强烈的回答:“显然,欧文·豪认为黑人(在美国)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无限的痛苦,而一个所谓真正的黑人作家只能对此表现愤慨。但是,在美国黑人传统中还有另一面,它教导我们去避开种族挑衅,去驾驭和容忍痛苦……这个传统并不出于对现实严酷性的否认,而是出于一种尽量面对现实,正视现实的愿望。……对每一个必须面对现实的美国黑人来说,生活不仅仅是个包袱(不永远是这样),而且也是一种修身养性的磨炼。”
艾里森这种所谓面对现实的观点固然带有消极、姑息的色彩,但是我们应该看到艾里森的出发点基于人道主义,并强调避免种族和文化的冲突。同时,我们也须从艾里森本人的经历去理解,因为那是具有代表性的。艾里森之所以在美国种族问题上采取一种温情、宽容、理智甚至调和的态度,跟他的出生地和青少年时代的生活有关。他出生的美国南方俄克拉荷马市属于美国社会所特有的边疆文化(Frontier Culture)。处于文明与荒野相接合的边疆,人们远离社会约束,享有更多的个人自由;主要冲突是人与自然的搏斗,而阶级,人际间的冲突相应减少。也许正因为此,俄克拉荷马州在历史上并没有实行奴隶制,黑人相对独立自主,与白人之间的民族矛盾不像其他地区尖锐。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生长,艾里森自小培养了一种人生观念,认为人们应该并且完全有可能和睦共处,奉行兼容合一的思想。艾里森坚信美国是一个“大熔炉”(melting pot),各个民族在美国这个“新世界”里生活,应该互相熔合在一起,取长补短,乐乐融融——这就是他认为人们应有的美国精神。从这一点出发,艾里森对社会,艺术,人生乃至人类进行了更深刻的分析和反思。
出于对人类共性的关切和了解,艾里森一方面承认黑人文化对他的熏陶给了他极为丰富多采的写作灵感和素材,另一方面竭力试图跳出狭隘的民族主义,让人们去体会白人和黑人文化的融合。在《无形人》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黑白主题象征的运用已经达到一种升华的哲学境界。艾里森认为,如同黑暗与光明,无知和启蒙一样,黑人文化和白人文化是事物的两个方面,两个不同部分。两者之间不仅没有决然的分界线,而且完全是可以相通和融合的。艾里森坚信:“生活是运动着的、辩证的机体。人们在生活中了解寻找个体的价值和真理,但是必须通过传统、礼仪、语言来证实。在寻求个体(individuality)的同时,人们还必须从他们的地理、生理、文化、政治、艺术以及社会的历史中去接近整体(Wholeness)。”秉着这种信念,艾里森始终把自己以及黑人的命运作为一个向往与整体接合的个体。他认为美国社会中没有游离的单一文化,并指出美国现实社会中各种文化现象,从衣食住行到舞蹈音乐,统统是多元文化混合交织、互相影响、互相促进的产物。针对近年来美国社会上出现的激进的黑人分离主义倾向,艾里森生前多次强调黑人文化与白人文化的结合是势在必行,也是现实存在。在最后的书《影子与行动》中,他说道:“我相信真正的小说,哪怕是最悲观和最愤慨的,也是出于一种对人生的歌颂……。在其最深处,它是一种信仰和礼仪。这样的小说既有摧毁又有保存,既在拒绝又在接受。”他的这些观点,无论从艺术构思,写作风格到描写手法上,都在他的《无形人》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近十多年来,在美国关于多元文化运动的争论正轰轰烈烈地开展着。虽然平民百姓关心有限,但是在知识分子阶层,在校园里,在课堂上,在新闻界,文学艺术界,乃至政界,辩论经久不息,日趋激烈。在所谓“政治上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的大一统口号下,人们关切的问题也表现在对黑人文化、形象、社会地位的争论上,就此也引起了美国黑人知识分子内部很大的分歧和辩论。不少人认为美国黑人的地位之所以至今没有彻底改变,其原因还在于白人种族歧视和社会不公,另有不少人认为黑人不应该把自己放在社会的对立面,而应该发奋自强,置身社会,改造社会,建设社会。在一定意义上,正由于艾里森在小说里贯注了乐观兼容、积极向上的精神,《无形人》在美国始终有着很大的影响和现实的意义;他的读者,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都能与他作品中的人物感情产生共鸣。正如在小说结尾的时候,作者对读者疾呼道:“你可知道,在某些低频率上,我所说正是你啊?!”艾里森强调的人类共性以及美国黑人文化属于美国文化的观点,虽然受到一些激进美国黑人的反对,但却受到了更多人的赞同,其中包括广大白人读者和为数不少的黑人知识分子。
一九九○年,黑人作家查尔斯·约翰森(Char1es Johnson)的小说《中间的通道》获全国书籍大奖。他在发奖会致词中给了艾里森极高的评价。他号召“九十年代的黑人文学将以艾里森为榜样,并希望人们能摆脱狭隘无益的埋怨,而转到开阔乐观的歌颂来”。目前,艾里森的追随者在美国已形成影响,先后在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和斯坦福等著名大学里成立了黑人研究中心。在最近谈到艾里森和赖特这两位作家时,哈佛非洲美国人研究中心主任,著名的黑人学者亨利·盖次(Henry L.Gates)说道:“我们必须承认,〔近年来〕艾里森不走红了,而赖特则被认为是六十年代黑人艺术运动的鼻祖。其原因是因为赖特小说《土生子》里的大汤姆斯把一个白人妇女的头砍了下来,然后又把尸体塞进了火炉。与赖特相反,艾里森主张的革命政治行动并不是分离主义的,他所理想的是,美国黑人能在真正的美国公众文化中起到建设性的作用。”盖次这些形象性的评论概括了艾里森和赖特的基本思想,同时也表达了当前不少美国知识分子的心声。
当社会上对“政治上正确”以及“文化相对性”的强调已有走火入魔迹象之时,人们对美国作为一个大熔炉的形象又产生了留恋。我们今天再读《无形人》不仅是为了纪念艾里森这位卓越的美国黑人作家,也是为了关注美国的这种新的思想走向。
(InvisibleMan,by Ralph Ellison,Random House,NY,1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