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纸不贵
1994-07-15心航
心 航
默里森其人其书
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六十二岁的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默里森(Tony Morrison)被美国媒介称为创造了历史的女性。默里森是获此殊荣的第一位美国黑人作家。在此之前,曾有八十九位作家获诺贝尔文学奖,其中七位是女性。过去二十年里,获奖的美国作家有三位:约瑟夫·布鲁斯基,艾塞克·辛格和索尔·贝娄。尽管默里森早已是美国当代文坛上的巨人作家之一,她的获奖仍然有着特殊意义。二百年前,美国黑人文学传统诞生于黑奴们的叙述中,而今这一传统因默里森的获奖而得到了整个世界的承认。
默里森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一个出产钢铁的小城里。她的父母分别来自美国南部的乔治亚和阿拉巴马,祖父母曾经做过奴隶。生活在贫困的黑人社区中,默里森的童年既笼罩着种族矛盾的阴影,又充满了丰富神奇的黑人文化。默里森高中毕业后进入哈佛大学主修英文。在哈佛期间,她曾经随学校剧团去南部巡回演出,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踏上长辈们生活和挣扎过的土地。一九五三年,默里森进入康奈尔大学读研究生。她的硕士论文是关于威廉·福克纳和弗吉尼亚·伍尔芙小说中的自杀主题。毕业后,默里森先后在得州南方大学和母校哈佛任教。这期间,她结识了哈诺德·默里森,一位牙买加建筑学家,随后结婚生子。这段婚姻仅仅维系了数年。一九六五年,默里森带着两个幼子迁往纽约。其后长达十八年中,她一直为兰盾书屋出版公司工作,先后担任过教科书编辑和高级编审。编书之余,默里森同时在附近几所大学兼课。一九八四年,她离开出版界开始正式在纽约州立大学执教。一九八九年,默里森受聘为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成为美国常春藤大学中第一位获此职称的黑人女作家。此外,默里森还在全美许多高层文化艺术机构中担任要职并拥有十几所名牌大学的荣誉学位。
默里森最初的文学创作始于六十年代初。那时她和一些黑人作者在他们的每月聚会中朗读并讨论各自的作品。一次她带去了一个仓促写就的短篇,讲述的是一个黑人女孩如何渴望拥有一双无法得到的蓝眼睛。这篇习作后来被默里森加工成她的第一部小说《最蓝的眼睛》(The Bluest Eye)。一九七0年这部小说出版时,默里森已年近四十。默里森在小说中通过十二岁的黑人女孩帕可拉的悲剧,表现了白人的价值观念如何被强加于黑人人性之上以及个人因此而遭受的精神上的扭曲和伤害。《最蓝的眼睛》得到《纽约时报》、《时代周刊》、《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等权威报刊的好评,但默里森并未因此而一夕成名。尽管评论家们对作者初试啼声所显露的才华赞不绝口,他们对小说情节的态度却表现得暖昧和有所保留。一九七四年,当默里森的第二部小说《苏拉》(Sula)问世时,《最蓝的眼睛》已在书店中消失了。
《苏拉》的主题仍然是探索黑人妇女的命运。小说描写两个黑人女子苏拉和奈尔之间长达十年的友谊和她们截然不同的生活经历。苏拉是美国黑人文学中前所未有的叛逆形象。她拒绝像奈尔那样做个循规蹈矩的女人,她试图以自己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重新定义黑人女性的角色并为她们的存在注入生命。《苏拉》得到书评界,特别是黑人评论家们的一致肯定,默里森也因此而受到更广泛的关注。她经常应杂志报刊的要求对黑人生活和黑人文学发表自己的见解,并为《纽约时报》撰写了大量书评和社会评论。
默里森的第三部小说《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一九七七年)使它的作者真正进入了美国当代最伟大作家的行列。这部小说与前两部作品的最大区别在于男性主人公第一次在默里森的小说中占了中心位置。小说描写青年黑人麦肯离家寻找一笔流失的家庭财富,找回的却是先辈们留下的传说、民谣和神话。麦肯的奥德塞之旅如同一部黑人民族的文化史诗,展现了非洲民族传统如何在奴隶制中湮没而又在今天失而复得。《所罗门之歌》荣获全国书评家奖并成为继理查德·怀特的《土生子》之后又一部选入每月一书学会书目的黑人作品。
默里森的前三部作品一直以她所熟悉的美国中西部小城镇为背景。但她的第四部小说,一九八一年出版的《柏油娃娃》(Tar Baby)却把读者带到了充满异国风情的加勒比岛上。小说女主人公杰黛是一个黑人遗孤,在一对富有的白人夫妇抚养下长大。杰黛受到最好的教育并成为巴黎有名的模特。小说通过描写继承了白人的财富和地位的杰黛与代表着自由、原始的黑人传统的桑之间既彼此吸引又相互敌视的爱情纠葛,揭示了种族之间的深刻偏见和矛盾。杰黛因为离开桑而失去了与黑人传统的最后联系,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文化孤儿。《柏油娃娃》在评论界引起了褒贬不一的反应,但却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它曾连续四个月被《纽约时报》评为畅销书。
在担任兰盾书屋编审期间,默里森使得许多黑人作家的优秀作品得以出版。其中她亲自发起并编纂了一部《黑人文集》。这部文集包括剪报、照片、歌谣、买卖奴隶的帐单等一切直接反映黑人生活和表现黑人文化的资料。默里森将它看作一部由不为人知的黑人们集体书写的历史。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默里森从一份十九世纪的杂志上发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并据此写成了她的代表作《爱》(Beloved)。《爱》中的女主人公赛丝是一个黑奴和四个孩子的母亲。她在携子逃亡的途中遭到追捕。因为不愿看到孩子们重又沦为奴隶,赛丝毅然杀死了自己的亲骨肉。多年之后,奴隶制早已废除,而赛丝仍然生活在无法摆脱的痛苦回忆中。被她杀死的那个女婴更在十八年后还魂归来,以自己的出现日夜惩罚母亲当年的行为。《爱》一书的主题是探索母爱的涵义和权利,但它同时写出了一部不容忘却的充满伤痛和苦难的黑奴史。默里森将此书献给六千万在运往美国途中丧生的非洲黑奴。在她看来,没有一个合适的花圈,一枚徽章,一座建筑甚至一颗树提醒今天的人们记住死去的黑奴和他们的悲惨故事,而《爱》便是这样一座纪念碑。《爱》一书的问世轰动了整个书评界。一位评论家甚至宣称这部作品“应该放在美国文学的最高一层,哪怕会因此挤掉几部白人作家的所谓经典之作。”出人意料的是,它并未获得当年的全国图书奖。消息传出后,四十八位黑人作家联名致信《纽约时报》抗议评奖委员会的不公。几个月后,《爱》获得了美国文学界的最高荣誉——普利策奖。
一九九二年,默里森酝酿已久的新作《爵士》(Jazz)终于出版了,爵士乐是默里森的最爱,也是她认为唯一能够传达出黑人文化底蕴的表现方式。在小说中,默里森则试图将爵士乐的即兴风格引入一个生生死死的爱情故事。《爵士》被一些评论家看作《爱》之外为默里森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另一部重要作品。
写小说之外,默里森发表过短篇故事、诗歌和大量杂文、演讲。她还曾经写过一个未能出版的剧本《梦见爱米特》(DreamingEm-mett)。她的文学评论专集《在黑暗中演奏:白色与文学想象》(Playing in the Dark:Whiteness and Lite-rary Imagination)对美国黑人文学有精辟论述。
默里森在得知自己获奖之后说:“作为美国人得奖是一份殊荣,作为一个美国黑人得奖则是一大轰动。”瑞典皇家学院在给她的颁奖评语中指出,默里森的作品“赋予美国现实的一个重要方面以生命。”评语称默里森为“第一流的文学家。她深入到语言本身,以使其完全摆脱种族的束缚。她的文字闪耀着诗的光彩。”
初闻默里森其名还是五年前在英国选修美国当代小说的时候。第一天上课老师就拿出一个书单子来,十几个作家,十几本代表作,逼着学生们每人选一个准备做专题报告。书单子传了一圈,写《麦田守望者》的塞林格,写《奥吉马琪历险记》的索尔·贝娄就让眼疾手快的挑走了。剩下的名字大家都不熟,就都不敢吱声。这时我恍惚间听到老师说托妮·默里森是其中唯一的女性,便冲口报了她的名字,心里总固执地认为和女作家更接近。后来读了又读的那本书便是获得普利策奖的《爱》。这以后,又在当代妇女作家和女权主义文学理论两门课上与默里森再三相遇,她的书自然就都读过了。
默里森是公认的讲故事高手,她的叙述手法很少是直线式的。情节的迂回交错,时空的跳跃转换,现实与幻想的融合重叠被她在小说中运用得炉火纯青。默里森的语言风格常常被评论家们拿来与福克纳、乔伊斯和伍尔芙等大师级作家相比。但是,她笔下人物之间的对话却是最真实、最平凡、又最令人难忘的黑人语言。她书中魔幻的和神秘主义的描写所展现的也纯粹是属于黑人的与天地鸿蒙、自然万物息息相通的精神世界。尽管默里森的作品常常表现最痛苦最阴暗的主题,她流光溢彩的文笔却使她的每一本书都诗一般富于激情和韵律。她对语言的掌握,尤其是她对声音流动恰到好处的控制以及对句法、比喻和意象的娴熟运用使得她的作品不仅适于默读而且朗朗上口。默里森经常亲自为读者朗读或在磁带上录制自己的片段。她那浑厚的,因教书而变得训练有素、运用自如的声音曾经感动过无数听众。
默里森是一位政治倾向十分鲜明甚至激进的作家。尽管受过正规的西方式的文学训练,又长期置身于以白人为主的高层学术圈子里,却将自己的创作完全归根于黑人文化传统,并始终如一地以保存和弘扬这一传统为己任。对于被挑剔的评论家称作黑人女作家以暗示她作品题材、人物的局限,默里森受之坦然。她在《纽约时报》的采访中说:“我真的认为作为一个黑人兼女性,我所达到的情感和认知的范围比两者都不是的人更为宽广。我的世界并不因为我是黑人女作家而缩小,反而更扩大了。……所谓世界性对我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我看到的只有黑人。当我讲到人的时候,我指的就是黑人。”默里森十分看重作品的社会意义。在她看来,好的小说“应该是美的,有力的,也应该是有用的。”她相信小说可以引导人们发现历史从而对自我和自己的民族有一个新的认识。尽管有少数评论家批评她小说中的某些情节过于牵强,某些人物的存在是为了传达某个政治观点等等,默里森在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对黑人文化、历史和人民的深厚感情和信念却是她作为一个作家最可敬佩的地方。默里森的代表作《爱》是迄今为止对奴隶制度的最有力的控诉,同时也是一部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在美国的许多大学中,《爱》既是历史课和妇女研究课,也是文学史课和写作课的必读教材。相比之下,我们的文学界多年来为了思想性和艺术性打得不可开交,又为了世界性和民族性大动干戈,实在是庸人自扰了。
不过,默里森的身为黑人作家和她作品的倾向性的确使得一些敏感的人对诺贝尔文学奖再三推敲起来,认为是瑞典人为了政治上摆平而做出的某种姿态。对很多人而言,默里森的获奖的确是爆了冷门。四位最被看好的候选人爱尔兰诗人塞缪斯·希内,比利时诗人、剧作家和电影制片人雨果·克劳斯,中国流亡诗人北岛以及以阿托尼斯为笔名的黎巴嫩诗人阿里·阿默德·塞耶德一个也没有中选,两位多次入围的美国作家托马斯·品钦和乔伊斯·奥茨也未能如愿。美国媒介对这个意外的喜讯似乎表现得措手不及。尽管大大小小的报纸都以头版位置刊出了这一消息,但第二天就一齐音讯全无了。与在此之前各电台、电视台和报界对美国超级蓝球明星麦克尔·乔丹宣布退役的一窝蜂的、从早到晚、连续数日的报道和采访相比,美国人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确不十分热心。在一个小城的公共图书馆里,我惊喜地发现默里森的《所罗门之歌》被摆到了一个十分醒目的位置,书上别着一张条子,上面仓促地写着:“该书作者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是问问周围的人,仍然有相当一部分摇头说不知道。我所期待的令“纽约纸贵”的默里森似乎也不会有了。
一九九三、十、十六于美国西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