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察世俗》到《新青年》
1993-08-27浩力
浩力
19世纪初叶,西方的隆隆惊雷缓缓地向东方滚动。最早透露此中消息的,是来自西方的传教士。外国的传教士创办了中国最早的近代报刊,这个事实使发明了造纸技术和印刷技术的华夏子孙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
嘉庆二十年(1815年),英国传教士马礼逊及其助手米怜在南洋群岛的马六甲(现在马来西亚的港口城市)创办了第一份近代中文报刊《察世俗每月统记传》,以南洋和广州的中国人为对象,免费散发。它实行“耶稣加孔子”的宣传方针,装帧和内容尽量体现中国风格。为了迎合中国人的口味,它不惜把《圣经》中驾驭方舟的诺亚,硬说成就是中国的大禹。《察世俗》的读者是普通民众,它有注重时效的消息(如日蚀的预报),有自己的论说(多阐发宗教教义),甚至还有最早的广告(非盈利性的“告帖”)。
道光十三年(1833年),西方传教士在广州创办《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这是出版于中国境内的第一份近代中文报刊。《东西洋考》已设新闻专栏,以国际新闻为主,也有自行收集的中国地方消息和社会新闻,其中有关中外贸易价目的报道,堪称中国近代最早的商业新闻。位于每期第一页的言论,已经将重点从宗教教义转向社会问题。此外,它还介绍近代科学知识,刊登文学作品。中国境内的第二份中文近代报刊是《各国消息》,除了介绍外国的国情,它还大量刊登贸易、航运、海洋气候等消息,新闻成分进一步增强。到鸦片战争之前,外国的传教士在南洋和华南先后创办了17种中文与外文报刊,它们打破中国的古代报刊模式,揭开了中国近代新闻史的序幕。这些报刊程度不等地具有殖民倾向,然而它们也向沉闷的中国大地送入了一点新鲜的信息。林则徐就曾多方搜购外国的“新闻纸”,自称“所得夷情,实为不少”。
中国自己的新闻传播事业仍然是《京报》一统天下的局面。当时的《京报》为政府官办,不仅内容狭窄、简略,而且寄递迟延,即使是各省大吏,亦不能及时得到必要的消息。明代后期,由于政府机构办事拖沓,出现过进犯中原的北方满族军队退兵已经半年,而戍边官员当初的告急奏折仍在邸报中陆续下发,使人认为北方战事又起的荒唐事例。清代后期的情况也大致如此,报纸的递达时间迟误三五个月早已司空见惯,地方官员看到的“新闻”往往是明日黄花。咸丰元年(1851年),有大臣斗胆上书,请(仿民间报房)刊刻“邸报”,交兵部发送各省,结果遭到严厉申斥,谓其“识见错谬,不知政体,可笑之至”。天朝体制不可妄言更张,而消息流通的渠道能否畅通,朝廷并不在意。
19世纪后半期,西方的势力以炮舰开道,潮水般地涌入中国。从40年代到90年代,外国传教士和商人在中国创办的中外文报刊超过170种,占这一时期报刊总数的95%,几乎垄断了中国的新闻事业。其中最重要的中文报刊,是教会刊物《万国公报》和商业报纸《申报》。
《万国公报》于1868年创刊,1907年停刊,前后出版近40年,累计近1000期,是外国传教士所办的中文报刊中年代最久、发行最广、影响最大的一种。美国人林乐知、英国人李提摩太等都曾担任主持人。它淡化宗教色彩,注重对中国官员和士绅的宣传,大量介绍西方的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知识,极力鼓动中国师法欧美、革新政治,对于晚清的维新运动和近代知识分子的产生起了不容忽视的作用。不过《万国公报》参与中国的政治事务过于热心,人们对它的动机发生怀疑也是合情合理的。
《申报》是以赢利为目的的商业报纸,1872年创刊于上海,创办者是英国商人美查。它的新闻内容丰富,体现出较强的信息观念和时间观念;它的论说文章数量之多、涉及面之广,为当时其他报纸所望尘莫及;它的文艺栏目后来发展为文艺副刊;它的广告栏目是收入的重要来源。以它为标志,中国近代报刊的4种基本成分确定下来。《申报》的出现掀开了中国新闻史新的一页。它拥有许多中文报刊的“第一”,比如,1874年第一个刊用了外国新闻电讯;1876年第一个刊登新闻插图;1878年第一个使用类似“编者按”的言论形式;1879年第一个刊发新闻人物的画像;1882年利用津沪电报线路第一个登载“本报专电”;1884年第一个采用“号外”的形式抢发消息……这些办报业务的创新和发展,为其他报刊开拓了道路。
当时外国人办的商业性报刊,大多宗奉新闻自由的原则。为占领市场,一切以中国读者的兴趣出发,而不是以特定的政治立场和原则出发。对于敏感的政治问题,它们一般采取回避的态度,而对国际纷争,则标榜“不偏不倚”的立场,对事实进行比较客观的报道。譬如在中法战争和中日战争中,它们刊发的战讯就受到社会各界的特别关注。对于一般的社会现象和不同的思想观念,它们也采取兼收并蓄、“一视同仁”的态度。以《申报》为例,一方面,介绍西方的科学技术和思想学说、反对传统陋习和陈腐观念不遗余力,这是主要倾向;另一方面,又不时登载充满迷信色彩的社会新闻和散发冬烘气息的议论文字。比如,它在宣扬西方社会制度优越、中国应予效法的同时,也刊登称赞中国科举制度的文章,认为西方学习科举制度,方可“同归于圣贤之教”而不致流于“异端”。又比如,它在抨击妇女缠足和男子嫖娼的同时,也登出道学先生的议论,认为社会上男女混杂不合礼俗,酒馆里设“女堂倌”(女招待)有伤风化,外国人“碰头”(拥抱)的“怪态”应受谴责,等等。它们真实地反映出当时的社会生态和社会心理,赢得各方读者的青睐。
这些报纸还积极介入中国的社会生活,以扩大声誉和销路。《申报》对晚清四大奇案之一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的连续报道,轰动朝野,就是著名的事例。杨乃武案是发生于1873年的一桩冤案,它的审理一波三折,牵动极广。《申报》从1874年到1877年,对审理的全过程跟踪报道,有头有尾,绘声绘色,它的公正立场影响了社会舆论,促进了冤狱的平反。它的销路也因此激增。不过当时的报纸也常常不受欢迎。江南提督谭大人的行踪曾经见诸报端,此区区小事居然使提督大人大动肝火,认为冒犯朝廷命宫,泄露机要,与报社大起交涉。江苏学正黄大人主持考试,在例行程序之外又增关节,《申报》载文议论,以为多此一举。不料学正大人也是一触即发、怒气冲天,特发长篇告示,张贴于报馆门前,指斥其“隐姓埋名”,对朝中大政“信口讥评”。由于外国人拥有特权,中国官府对这些报纸难以下手。中国的民办报刊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在《大清律例》里面,有的是“妖言惑众”一类的罪名可以对号入座。光绪年间,中国人邝其照在广州创办的《广报》因事触怒两广总督李大人,总督即令县衙门严行查禁,罪名就是“妄谈时事,淆乱是非”。
戊戌之前,中国人自办的近代报刊寥寥可数。最早的两种报纸《中外新报》(1857年)和《华字日报》(1871年)都是在香港创刊,并且都是以外文报纸的中文版名义出现的。由于有这种涉外背景,它们的发行年限比较长。其他在内地办的报刊,都是旋生旋灭,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它们在形式上都模仿外报,重要消息也大多译自外报,在刊载时还要声明是由外报译录,以躲避官府的起诉或查封。这个时期中国人独立办报最为成功的,要数政论家王韬主办的《循环日报》,它也是创刊于香港。在万马齐喑的年代,王韬的议论文章如异军突起,独放光彩。他的文章直陈时弊、切中要害,为政论文体注入活力。他反复陈言,请求清政府开放言禁,主张办报应“指陈时事,无所忌讳”,以便形成“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的清议之风。这些言论均犯清廷之大忌,只是由于有港英当局的屏障,清政府鞭长莫及。然而这道屏障也使王韬政论的影响在内地不能普及。当时的报刊,除了《申报》和后来外商办的《新闻报》等几家大报,社会形象都相当可悲。小报中失实的报道和编造的“新闻”充斥版面,不仅不能争取读者,反而大失人心。《新闻报》在开办之初,亦曾采取不良手段争取广告,它故意胡乱登载自编的戏院剧目,引起一片混乱,戏院为避免麻烦,只得找上门来刊登广告。即使是后来的革命派报刊,出于焦躁的心理,也常常不择手段地编造不利于清廷的消息,以壮声势。结果在公众眼里,报纸只是落魄文人糊口或逐利的工具。主笔或访员(记者)均为不名誉的职业,官场疾视,社会鄙薄。左宗棠曾谓:“江浙无赖文人,以报馆主笔为之末路。”这虽然是义气用语,却也反映出社会的心态。“无冕之王”的地位对于当时的访员,无异于痴人说梦。有人甚至告诫子弟不得阅报。有的报馆将剩余的报纸分赠各商店,竟然时常遭到逐斥。中国近代社会的不成熟,在报纸和读者两方面都表现出来。
清代末期,中国人自办的政论报刊也曾一度辉煌。甲午战败之后,以康有为为精神领袖的维新派政治团体,在北京创办了《中外纪闻》,在上海创办了《强学报》,南北呼应,鼓吹变法图强。两报不久被清廷取缔。维新士子重整旗鼓,又办《时务报》。卓越的宣传鼓动家梁启超因主办该报而名震天下。一时间,各地宣扬新学新法的报馆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著名的有《湘报》、《湘学报》、《国闻报》、《知新报》等。戊戌政变以后,维新派在日本先后创办《清议报》和《新民丛报》,大力从事启蒙宣传。主笔梁启超成为舆论界的“骄子”,他的文章使中国近代报刊的政论文体升华到更高的境界,形成纵横驰骋、酣畅淋漓的独特“报章体”。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创办的报刊,如《中国日报》、《苏报》、《民报》等,另有一番气势。尽管它们多半在海外出版,也还是搅得晚清社会沸沸扬扬,为中国末代王朝的瓦解立下功勋。清政府在最后几年里也曾推行“新政”以图自救,朝廷、地方以及内阁诸部,纷纷发行政府公报。然而它们就像急风骤雨中飘零的枯叶,只是为深秋增添了几分凄凉。
民国成立以后,五花八门的政党报纸盛极一时,不过都未能重现戊戌、辛亥时期政论报刊的风采。“五四”时期,以《新青年》为代表的新型报刊登上信息传播的巨大舞台,中国的报刊事业终于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望到现代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