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煽情的憀误

1993-08-27杨念

中国青年 1993年5期
关键词:戏说言情王朔

杨念

据最新消息,大陆第一部言情剧《爱你没商量》播出后,其插曲盒带发行数扶摇直上,几乎撞破了1993年1月盒带排行榜二席与三席位置之间的界标,大有火遍全国之势,颇应了投资几百万之音像出版社“以剧推歌”的商业初衷。而当王朔自信地发话要把《爱你没商量》煽情煽到《红楼梦》档次,至少搞成个《飘》式的梦幻时,《爱》剧本身的播出却恰恰没有造成预期的轰动效应。在多数观众的视界和评论里,大陆第一个言情偶像周华多少有点像一个性情刁钻怪僻、动辄摔锅砸盆的“悍妇”,而缺乏人们翘首盼望的大众情人通身洋溢的神秘光彩,其形象魅力尚不及同时播出的港台剧《戏说乾隆》中落拓于草莽之间的江淮盐帮帮主程淮秀。而剧中男主角高强则显得过于朴拙木讷,似更难敌乾隆古装小生的潇洒和柔情。

《爱》剧在王朔影视创作生涯中之所以成为一个滑铁卢,大体在于其扬短避长,以针砭现实严酷之姿态去框设浪漫的言情空间,从而造成了煽情的谬误。众所周知,王朔乃是近年文坛黑色调侃高手,其写作路数大致是属于把美的虚幻撕破给人看的那一种。对一切多年累积起来的所谓正义与道德甚至爱情的虚伪,他都能使之融于一种看似轻松,实则沉重的顽主心态中,透过顽主们说一声千万别把我当人,再加之一点正经没有的莞尔一笑,就轻轻使其消解得似乎全无意义。其心态是悲剧式的,而其小说中的人物却全无悲剧式的感觉和悲剧式的崇高,因为在王朔看来,当漂亮面具已被撕破到缺乏古典意义上的悲剧美时,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大悲剧。直到生命已不能承受庸俗喜剧之轻与悲剧之重时,人生在无意义中似乎才能找到些意义,这绝对是一种高于常人的大彻大悟而其平常心又颇合世俗心态之辙。然而,糟糕在专好撕破人类美善面皮的冷面杀手王朔,却耐不住寂寞要与大众情人共其缠绵,同享言情浪漫之快。当王朔公布写作《爱》剧的计划时,难免让人感觉到颇有点滑稽。人们自然会猜测,对琼瑶式浪漫故事始终抱以一笑的王朔,大概也要改弦易辙,给我们编织一套其原本视为粉饰虚幻的标准爱情故事。

令人惊讶的是,《爱》剧的故事框架完全建构于现实境界之中,世俗的名利争斗与凡间琐事绝对有真实依据,却又绝对像一把过了时鲜的蔬菜,挤不出多少可以称之为“言情”的浓汁。高强的平庸、方波的自恋、周华的神经质,均给人以“一地鸡毛”的感觉;范建平的无谓奔忙与方波的调侃也均无助于高、周感情氛围的营造;许童童是剧中唯一的清纯少女,却又缺乏言情角色必备的立体感,而被摒于言情中心之外。毫无疑问,王朔玩言情已大不符合既往设定的游戏规则,即必须给观众提供想像与浪漫的空间,哪怕这空间中的人物是虚假的、荒谬的;哪怕男女主角除了谈情说爱什么也不干,似乎天生就具备干“爱情专业户”的许多条件,诸如拥有万贯家产,有私人汽车和几乎是一辈子谈恋爱都够用的时间。在写《爱》剧时,王朔似乎从太不认真变成太认真了,认真到必须真按现实中可能发生的爱情故事去思索、去限定、去编织其并不美妙的言情构架。

言已至此,我们其实并无意贬损《爱》剧的风格及其在室内剧中的开创意义。《爱》剧的语言处处闪烁着处世的睿智与机敏。调侃中语锋犀利,哲思叠出,显见王朔式的机智日益圆融通透,臻于极境。然《爱》剧中一大批世俗哲学侃爷的出现,却几乎冲淡乃至消解了剧情中的爱情主线。配角一连串的揶揄幽默使高、周的爱情似乎怎么也庄重不起来,倒反而拘谨得有些滑稽而成为调侃中的背景。这颇符合于王朔寓诙谐于庄重的黑色幽默风格,却难于使对爱情仍抱有幻想的少男少女乃至大男大女们为之动容。道理很简单,幽默只能做为白马王子摄取女性芳心的佐料,而不可使之成为爱情交响的主调,否则就会成为喧宾夺主的闹剧。而《爱》剧中颇带些正剧形象的高强却恰恰淹没于调侃的喧嚣中而居于次要地位。这使我想起《戏说乾隆》在经过大段爱情渲染铺垫后,乾隆站在船上向岸上的程淮秀告别,其画面呈现总是让人有种莫名的感动。其实谁都清楚,乾隆与盐帮帮主之间的故事不过是编导虚构的一场爱情骗局,却能骗去观众的同情或数滴眼泪,这就是所谓煽情的力量。

港台剧煽情的成功与《爱》剧言情的失败提示我们,人类在某种情境下确是容易受骗也甘愿受骗的高级动物。人们有时特愿意犯一些美丽的错误。对于通俗作家而言,是否能洞悉和利用人性的弱点与优点往往成为作品能否取得轰动效应的关键。王朔以往作品的机智在于把人性中阴暗面的东西提取出来,不动声色、近乎冷酷地把玩审视,然后轻轻但不轻易地调侃过去,这是在不深沉中玩深沉。读他的作品让人绝对轻松不起来,谁轻松谁就没真正读懂。尤其在面对特定历史时期诉诸道德教化之类的情感时,王朔并非言情,而是在毁情,当然,其毁灭之情多属历史积累下来的虚情。例如,用虚情堆砌起来的神权崇拜与虚假崇高均在其嘲弄之列。问题在于,如果以毁情的机智去营造言情的殿堂,其结果常常会让耽于幻想的少男少女们背上过于沉重的理性包袱,萎缩浪漫幻想的心灵空间。以机智的、调侃化的理性,扼杀幻觉有时可与虚伪的教化等而视之,都有淡化言情的作用。

我国传统的影视作品,多负载有太沉重的教化使命,王朔以调侃取代教化,无疑使观众的观赏趣味轻松了许多,但在言情剧中仍有使观众承载太多理性思考之虞。因此,过多地追求历史与现实的真实几乎与虚伪的教化一样,有时也会挫伤作家想像的翅膀。这就是为什么港台剧屡次“戏说”虚构历史,却常达万人空巷之效,而大陆剧困守历史的真实却屡遭观众冷遇的部分原因。至于“假设历史”是否会“宠坏”观众,降低审美品味,则是此文外的一个论题,可以另当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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