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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音乐

1993-08-27肖复兴

中国青年 1993年1期
关键词:歌星音乐厅贝多芬

肖复兴

老维克剧团岌岌可危,莎士比亚的戏剧没人要看。豪华精装的莎士比亚著作尘埋网封,只作书橱里的装饰;他的片言只语却可以摘抄成册,如同打得满地的枣儿,任人俯拾皆是:供恋爱者写情书、学生们写作文、演讲者写讲稿时任意宰割、编织、套用。

莎士比亚从古典步入现代,从经典变为实用。现代社会可以一夜怒放花千树,复制出无数个莎士比亚的拷贝,让他满街流行。

于是,人们没有看过莎士比亚的戏剧,却几乎熟知他的一段名言:“灵魂里没有音乐,或听了甜蜜和谐的乐声而不会激动的人,都是擅于为非作恶使奸弄诈的人,他们的灵魂像黑夜一样昏沉,他们的感情像鬼域一样幽暗。这种人是不可信任的。”

于是,莎士比亚成了音乐家,不愿变成不可信任的魔鬼的人们便都变成了热爱音乐的人。

问一问现代年轻人,会有谁不喜欢音乐呢?面对世俗的世界,面对物欲横流、喧嚣嘈杂的生活,面对人口膨胀、拥挤不堪的生存空间,音乐是高雅的代名词,是一种精神的寄托,灵魂的安慰。

但要问一问什么是音乐?或者你喜欢什么样的音乐?许多年轻的朋友会不容置辩地指着腰间别的沃克曼、耳间夹的耳塞,或者指着惊天动地的音响、霓虹闪烁的歌厅,得意地说:喏,那不就是音乐!然后他们还会如数家珍地说出港台中外糖葫芦串一般长长的歌星名字。那种亲切和熟稔,仿佛是在说他们的至爱亲朋。

巴塞罗那奥运会期间,许多外国记者采访女子跳板冠军伏明霞时,几乎都问到了同样一个问题:“你喜欢什么?”伏明霞如许多年轻的朋友一样,毫不犹豫地说:“音乐。”外国记者又问:“你喜欢什么音乐?”伏明霞又爽朗干净地答道:“麦当娜。”记者们都笑了。尽管他们都非常喜爱这个奥运会上最年轻的世界冠军,但他们觉得一个仅仅14岁的小姑娘喜欢一个性感歌星,并且把麦当娜与音乐划归为一,实在有些好笑。

并非少数明星和年轻的朋友一样如此回答。这怪罪不得他们。满大街望去,古典的名画被翻印成批发的挂历;领袖的轶事挤上街头书摊;文学已弃之如敝屣,必须冠以“纪实”或“报告”二字,方可如羊肉串撒上辣子和孜然,稍稍刺激起读者的胃口;艺术更脱下高贵的披风,斯坦尼和布莱希特都不值大钱,表演再无须向他们学习,小品便大可走红,操几句地方方言的小品演员便成了尽人皆知的明星……一切神圣的光环都已消失,崇高的悲剧意识已经让捅人胳肢窝逗笑的相声所替代,艺术已经如鸟儿从高空降落飞入寻常百姓家,似乎近在咫尺,与市俗不分伯仲。我们有什么理由非得要求我们年轻的明星和年轻的朋友把通俗与庸俗、艺术与巫术、流行与永恒、音乐与歌声分得那么一清二楚呢?他们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认为那些灌满耳朵的流行歌星的歌声就是音乐!难道不是音乐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也是,小小盒带可以把万千声音包融在内;录音机随身携带,便可以把多少乐团与歌手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只需装好电池,用手轻轻一触“PLAY”即可呼风唤雨,想听哪一段便听哪一段,音乐成了服侍从命的奴婢、任人翻动的小人书。而且大可不必拘泥于时间和地点,任你是躺在床上也好,坐在马桶上也罢,音乐实惠便当随心所欲,谁还愿意正襟危坐于音乐厅呢?

即使偶尔听一次音乐,音乐厅与剧场早已不得不让位于体育馆或体育场。帕瓦洛蒂、多明戈、卡雷拉斯都不再那么小家子气只给步入剧场的布尔乔亚们听他们的歌声,而大驾光临罗马体育场了。还有什么音乐非如金丝雀般养在精致却狭窄的鸟笼中不可呢?帕氏三位歌唱家在万人体育场上还保持几分矜持,三级、四级的流行歌星早已急不可耐走下台步入观众席,一边手持话筒笑容可掬地唱着,一边马不停蹄地同观众握手。音乐再不是心灵的交流,而变成名副其实的物质,具象得不能再具象。那高潮往往鼎沸喧嚣,远胜似音乐厅中阳春白雪小桥流水。更不消说如今名目繁多的音乐会。除了下台握手之外,尚有着扭捏作态的身段、疯狂性感的动作,夹以服装展示、大腿与高耸乳峰的挑逗,伴之以可乐之饮、口香糖之嚼、灯光之扑朔迷离,音乐已经成为现代万花筒。

音乐再不只是聊供欣赏,自娱性和宣泄性的双声道随着卡拉OK伴唱机的流行,长上翅膀飞入千家万户。伴唱机的混声效果让人们莫衷一是,想入非非,从音箱中流出的歌声不再是原汁原味,而有了另一番令人陶醉的迷人效果。那一刻,仿佛人人尽可成为音乐家,起码可以过一回当歌星的瘾,心中涌起“皇帝轮流作,今年到我家”的良好感觉。音乐,再非遥不可及,而近在咫尺。他们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就是音乐!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音乐!

是的,我们没有理由说这不是音乐,却可以说这不是音乐的全部。正如亚文化不能说不是文化,却并不是文化精辟深邃的内涵。流行的现代音乐无情地冲击着古典音乐,愿意静下心来再去聆听交响乐的已经为数不多。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被保罗·莫里亚、詹姆斯·拉斯特现代乐队演奏得惊天动地;巴赫和海顿的音乐被赞姆菲尔和斯滕堡吹奏得缠绵透顶。古典音乐已经变种演变着为人们易于接受的流行音乐,这并不等于流行音乐便是现代音乐的全部内容。

纵然可以说流行音乐开创一个新的世纪,列农和甲壳虫电声音乐使得人们重新认识自己和世界;邓丽君从海外到大陆的深入,从一个侧面宣告一个旧时期的结束;李谷一与崔健两次沸沸扬扬的争论,意味着变革时期起伏而敏感的律动。却仍然要说这并不是音乐的全部。流行却永远不会成为永恒。无论如何说,卡拉OK或酒吧音乐不是音乐的正宗。千篇一律永远模仿着别人的歌词和旋律的流行歌曲,只能在貌似豪华的晚会上取悦于人而永远难以成为经典。再声名显赫的流行歌手哪怕猫王也好迈克·杰克逊也罢,永远无法与贝多芬、莫扎特、马勒、斯特拉文斯基相提并论。永恒是存在的,因为它经历了历史的考验与心灵的冶炼,尽管流行的有时会流光溢彩炫人眼目不可一世。正如庸俗与市侩、龌龊和卑琐泛滥恣肆面前,崇高是存在的一样。

只知道麦当娜之类流行歌星,而不知贝多芬和巴赫;只听过尽人可听的流行磁带,而未听过贝多芬和巴赫的音乐会,毕竟是可怜的。尽管流行磁带可以畅销一空,而贝多芬和巴赫的音乐唱片会摆在柜台里落满尘土,鲜人问津。他们本来就不该摆在那里,而应该在音乐厅中。也许,音乐厅远比不上商店橱窗和柜台热闹。

有时候,真正的艺术是寂寞的。面对艺术,心灵的陶冶更是寂寞的。这时候,艺术在心灵中的升华,使得我们在茫茫尘世得以超脱,知道人生除了万丈红尘之外,还有一个境界值得向往和追寻。我曾经这样讲过:正因为文学中的天比生活中的天要蓝,文学中的水比生活中的水要绿,生活才需要文学;生活中的矛盾、苦楚才得以升华;生活中缺少的真情才如月光清泉一般滋润着干渴的心;文学才不会被庸俗与市侩、铜臭和堕落如荒草般吞噬。

文学如此,音乐与艺术也如此。当我们走进这样的天、这样的水的境界,是无须喧闹的,只须我们的一颗心亲赴前往即可。于是在这样的天与水之中,我们的心便会与艺术对话。这种对话如喃喃细语、如露珠摇曳、如微风轻轻掠过百合的花蕊。默默的,只有心知道,无须张扬、无须对着一个多声道立体声的高音喇叭。有谁见过一棵树生长着枝叶、绽放着花蕾、缀满着果实的时候,不是悄悄的、静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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