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河
1993-01-01RalphD·Conroy
〔美〕RalphD·Conroy
我和他只交谈过一次,可是他却令我难以忘怀。
我年轻的时候,一般人都认为背着背包徒步旅行有点疯狂,至少在我所住的美国东岸地区是如此。很少有人会穿上结实的厚鞋,到偏僻的小溪旁或湖边去露营。
然而,中学毕业后的那年夏天,我还是整理行装,驾驶我那辆雪佛兰车在维蒙特州沿着一条土路前行。来到一处避车岔道,看到一条只隐约可见的小路。我不知道它通到哪里,但决定顺着它徒步走走。
背包一点也不累人,小路既干净,又看不见尽头。它蜿蜒而上,越过了山顶,然后向下延伸,通往一片潮湿、阴凉的树林。我来到一片空地,看到了他。他靠在一棵树上看书,背包和手杖放在旁边。他穿着卡其短裤,大约比我大5岁。
就在这时,背包使我失去了重心,绊了一下脚。
“站稳。”他告诫说。
“你在看书,”我嗫嚅道。
“是的。”他微笑着说。
我们一起在羊齿类植物和蚊子相伴之下午餐,各自吃从自己背包里拿出来的东西。他说多年以来他常到这里,又告诉我说,在前面有条小河,名叫罗杰河,河水在漫漫长夏中始终保持清凉。河里有鳟鱼,而且很少人会到那里去垂钓。
然后,他没有通姓名便离去了。他没有走那条小路,只是一路披荆斩棘朝大路走去。我本来想告诉他,我了解他为什么喜欢徒步远足和对树林之美着迷可是我没有这样做。事实上,我后来觉得对他很熟悉,虽然我们只交谈过那几句话。
那年夏天稍后,我再回到那小河去。这时我已经投效陆军,不久就要到基本训练营去报到。
我把雪佛兰车停好,徒步前行。在小河转弯处的草丘上,我发现那人的露营地。那里有一圈石头、一小堆木柴和一个用小树搭成的木屋构架,在一棵针枞上挂着一个沉重的铸铁长柄煎锅。那是个收拾得很整洁的营地——一如我所预料。
我朝下游走了大约750米后,在一条溪涧旁边找到一块平地,便在那里扎营。
我到上游去垂钓时,暮色已越来越浓。不到半小时,我已钓到了5条小河鳟。第6条上钩时,口琴声划破了夜空。他正以缓慢凄凉的拍子,吹奏我喜爱的“红河谷”。我站在那里,陶醉在那首民歌和小河的潺潺声中。然后,我在星光下走向下游,回自己的营地。
我计划第二天一清早就起来钓鱼,溯流而上到他的营地去,拿出我钓到的鳟鱼做我们的早餐。可是我醒来时太阳已经高挂,所以我只好自己吃了。我开始钓鱼时,已是近中午时分。
我把钓丝抛出了总有20次,才终于钓到了一条鱼。那鱼力气之猛,是我以前从没有感受过的。钓竿弯曲了,开始上上下下地动,仿佛另有生命。然后,那鱼一下子挣脱钓钩,逃脱了,去得跟它上钩时一样突兀。那天黄昏,我在回头走以前,停下来看看那个我曾在那里钓住那条大鱼一会儿的水潭。
我到达那人的营地时,篝火中的煤块是湿的。可是,除了这一点以外,没有什么别的迹象显示曾有人在那里扎营。他已新采了些柴,补充他烧掉的。在一堆引火柴薪下面,我瞥到一张纸。他在纸上写道:
气温:下午三时摄氏二十二度水温:深处摄氏十九度,水面二十度,没蚊虫。
天清云高,没有风。用“红羽”饵和十八号钩钓鱼。放了四条,留下三条。
在下面是另一段字句:
哦,我知道河
在黎明、夜晚、白昼发出的声音,
可是它能不能支撑我度过
一个又一个明天,
直到我远去?
我小心地把那张纸折好放在假饵盒里,然后走回车去。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不只是在离开一条河。
后来我去接受新兵基本训练和高级训练,然后到了韩国。这时韩战虽已结束,可是有无数个夜晚,我要在非军事区的边上执行巡逻任务。
我已很久没钓鱼了,但在寒冷的冬夜,当我躺在睡袋里发抖时,仍会想起那条小河以及那个萍水相逢的人。在我脑里,他已成为“罗杰”。我一想到他,就会想到这个名字,就像我一想到他就会想到那条小河那样。
终于,我们在海外服役期满,坐运兵船回美国。一星期后,我在新英格兰的初秋时节驾车北上,迎着那些正在逐渐枯萎却颜色鲜艳的树叶,前往罗杰河。我快步沿小路走到那个草丘,见到小河依旧,在下面汩汩而流。
可是,我记得的那个干净营地,这时却遍地塑胶碎片和烧毁的罐头盒,那长柄煎锅和木屋构架都不见了。对岸的岸边满是破瓶。
魔力消失了。我根本没把钓竿接合起来,也根本没把那新的羽绒睡袋打开。我走回我的车子,开到镇上。
我在加油站及当地市场打听有没有人见过罗杰,可是没人知道他。我回到营地去,把它收拾干净,深信罗杰也会那样做。
几年后,我在小河上遇见另一个钓鱼的人。我描述了我在找寻的那个人的样子,并且指出了他以前扎营的地点。
“哦,我当然知道,”那人说,“很不幸。我听说他丧生了。”
“丧生了?!”
“是的。在海外。当时他在一架陆军直升机上,那直升机坠毁了。真可惜,不过我相信是真的。”
不知怎的,我知道是真的。我确实知道是真的。
几个星期后,我回到那小河,在那里过夜。我不是去钓鱼,也不是去露营,而是去守灵。黄昏时,我在篝火喷出的火焰中看到了罗杰。夜色深沉,篝火的温暖把我围住。天上星光明亮,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微寒的风。但这次风没有送来口琴声。
这虽然伤感,可是明白到我从这一切所得到的,远比丧失的多。不知怎的,我对我自己以及我的世界认识得比以前稍微清楚了些。我虽然在黑暗中看不见罗杰河,但仍静心听它。我一想起他写的诗句,就觉得不那么孤独了。
哦,我知道河在黎明、夜晚、白昼发出的声音,
可是它能不能支撑我度过
一个又一个明天,
直到我远去?
(张友摘自〔美〕《读者文摘》199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