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停车一分钟
1993-01-01杜彦荣
杜彦荣
那是一个寂寞的小站。几栋平房藏在山畦里,仿佛哪列火车跑累了,转弯时偷偷撂下的几只纸箱子。山不算很高,谷也不算太深,只是火车不爱这儿,路过时急急又匆匆,过桥钻洞地在山里绕个半圆,用墨黑的烟把天空涂得发灰,便向北去。
火车在小站只停一分钟。
三年前的一分钟,我遇到过一个农家小姑娘,不知名也不知姓,只是知道她家在小站不远的小山村。
停车时是黄昏。晚霞的光彩被架在山顶之上,无法照顾到谷底来,车里灯一亮,外面更显得灰濛濛的。车刚停,窗外忽然出现了一群小孩,胳膊上挂着形形色色的篮子,篮子里是形形色色的小吃:鸡蛋、杜黎、青枣……,钱从窗口接下去,山味从窗口接上来;有的女孩儿家便用鸡蛋换条纱巾,换只小圆镜。把头转向后,从另一边窗口望出去,远远地,我看到有袅袅的炊烟升起,还有隐隐约约的狗叫。
那个女孩独自一个人,站在孩子们后边,眼光在一个个窗口上扫来扫去。她穿了一件暗色的汗衫,一条长辫子搭在胸前,十五、六岁的样子。臂上没挎篮子,手里却捧个小包。她似乎在注意我,又在考虑是否过来,最后见我也在注意她时,就跑过来了,长辫子利索地甩到背后去。
到我面前,她又怯怯地不敢开口,向两旁逡视着,车灯映照下,我看到一张挺秀气的面孔,眼睛忽闪忽闪,毛茸茸地。
“老伯,”她声音很小但终于开口了,叫出声后又马上害羞起来,因为我确实不老。
“俺,俺想要本字典,你肯定有的,你帮帮忙吧……老伯。”
字典?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因为这在我的经历中太少见,尤其是在这地图上无法找到的深山小站,这话又出自一个偏僻山庄的农家姑娘。我不觉重新打量一眼面前这双眼睛,或许她的直觉使她向这位可能拥有字典的人发出请求,反正那份从清澈的眸子里透出来的渴盼,使我觉得有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帮助她。但我无法满足她,起码现在没有办法。
“字典我有,可是没有带在身边啊。”这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会出现什么情形,我很是担心起来。
果然,那种兴奋的期待的表情从她脸上骤然消失了,她失望地垂下刚想举起的手。没有再说一个字就慢慢地转身了。这时,身下一声响动,车要开了。我赶忙叫道:
“等等,我可以帮你买一本。”
“真的?!”她一下子又转过来。这时,我分明地看到她的眼中已盈起两汪清泉,我的心底泛起一阵激动——我差点伤了一颗纯洁的心!说不定,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有求于人;说不定这一回是她在小站上第十次第百次的失望啊。
“真的,城里有,我一定给你买”
列车起动了,而且愈走愈快。她跟在外面跑起来。这时一个小包从窗口抛进来,等我拣起并探出身去,她已经站在那里向我招手了。我无法将包还给她,只得大声问:
“你叫什么?”
也许她答应了一声,但我没听见,火车叮叮哐哐的声响完全遮盖了一切。那个身影很快就消失了。我只好坐回到位子上打开小包。这是一块自己绣的手帕,一块较细的白布,绣了蓝色的边、黄色的花,帕里包了一只玉镯,透明的石体中,游浮着一丝青绿的暗纹。哦,这肯定是那姑娘最珍贵的收藏了,或许这是奶奶给她的生日祝愿,是她心目中的吉祥物呢。她或许在几十里外的小镇读初中,她为了一本字典,不惜用最珍贵的镯子去换得。我知道,她把小包抛向我的同时,也把一份纯洁的希望连同信任交给了我,在她的意念中,一个带眼镜的“老伯”记住了她的名字,不久会给她带来一本字典。慢慢地,那双透着渴盼的眼睛似又在眼前了,而我则被那种执着给深深地感动了。十几年了,走南过北,那些高谈阔论雪莱、拜伦的所谓博学者遇到过很多,装腔作势地议论惠特曼、梅里美的才子们也见了不少,就连我的小女儿也提到弗洛伊德滔滔不绝;而这个深沟大山里想要本字典的小姑娘,却使我觉得,他们的影子的实实在在。
回来后,我立即到书店去买了最新版的词典和几本估计有用的书,然后连那帕子手镯在抽屉里放着,等待有机会送给她。然而,一搁竟是三年,因为除亲自到小站外,别无他法。教学、开会、作报告、搞调研,三年来尽管东南西北地又走了不少地方,火车也坐过了多次,却无法再过那个深山小站。
现在终于又踏上这列车,不多久就又会到那个小站,而心中却是无限地沉重和歉疚。
黄昏,火车在我的期盼中停到了小站上。我赶紧把头探出窗外,寻找那条记忆中的长辫子。啊,那不就是她吗,瞬间,我重又似往昔那般激动了。而且远远胜于往昔。我张口却叫不上她的名字,只好向她大幅度地招手。
她跑过来,仰面时,我又看到一张挺秀气的脸上忽闪忽闪,毛茸茸的眼睛。
我赶紧拿出字典和书来给她。并等待着她脸上放出惊喜的光来。可她捧着字典疑惑地看着我说:“老叔,俺不要你的书。”
“三年前,你不是托我给你买字典吗?”
她慢慢地摇摇头。
我有些失望,赶忙把手帕和镯子给她看:“瞧,这还是你给我的呢。”
这时她的眼睛瞪圆了,她把手中的书往篮子里一扔,一把抓过镯子去看着。马上,她惊叫起来:“这是俺姐姐的!”她飞快地捋起右臂衣袖,露出手臂向我一举,“俺娘给俺俩一人一个呢!”
我看到她腕上同样一只玉镯,透明的石体里,游动着一丝青绿的暗纹。
“你姐姐呢?”
“嫁人了。”
“什么时候?”
“年头上。”
我不再问了,因为列车又启动了,女孩还在惊疑之中,列车已把她抛在后面了。我想她肯定会告诉她姐姐的。
(张明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