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女孩

微子鉴

她的诗写得美极了。

在长江文艺出版社里，有一封这位爱写诗的女孩写来的信:

“……我身体从小就不好，一出世营养不良，接着又是阑尾炎化脓穿孔，淋巴结核，结核中毒症……在我生病期间，许许多多的人给了我许许多多的帮助。我多么希望能够感谢他们啊!我想把我在高一阶段写的大部分作文寄给出版社，希望能从里面挑出好的作文来，汇成一本书，书名叫《月光下的女孩》，不知道行不行……”

编辑们被这位身患绝症的小女孩清纯的感情和文笔感动了。武汉作协副主席涂怀章教授流着泪为该书作序；著名作家碧野亲笔为诗集题写书名；而郭娟生前最崇拜的文坛巨匠冰心老奶奶，在她92岁高龄之际为她题词……

全国第一本出自16岁女中学生之手的诗集问世了，一颗文坛新星正在荆楚大地上冉冉升起!然而，她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诗集，便悲壮凄烈地走了，走进那清冷的月光下，安息去了……

作家们为这个“月光下的女孩”哭泣不已，母校全体师生为她哭泣不已；千千万万相识的不相识的人们为她哭泣不已……

有志不在年高1974年11月22日，郭娟降生在湖北沔阳县(后改为仙桃市)一个普通人家。她身体瘦弱但美丽聪明。3岁识字，4岁能背诵许多古诗，5岁就上了小学。13岁便以优异成绩考入湖北省著名的沔阳中学。从小学到高中，郭娟一直积极向上。6岁加入少先队，12岁加入共青团，并一直担任学生干部，每学期均被评为“三好生”或“优秀团员”。她多次参加仙桃市、荆州地区作文、数学、英语竞赛，多次夺得第一名。

郭娟有着太多太多的梦想。她写道:

最喜欢的性格:真诚，关心他人。最喜欢的格言:随便别人怎么说，走自己的路。最不喜欢的言辞: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爱好:写诗，或者独自坐在窗前想我也不知道的事。理想:翻译、作家。

郭娟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冰心式的作家。她说:“当作家是为了唤醒沉睡的灵魂，给人类注入和传播更多的智慧与文化，激励人们追求美、创造美。”

从初中二年级开始，郭娟就为她魂萦梦绕的理想做准备。

她认真地读书，从中国的古典名著到外国文坛的传世之作，她都认真去读去体味。她不停地写，写诗歌、写散文、写日记；写自己身边的故事，写自己心灵深处的感觉，也写自己清纯如一泓深潭般的眸子里美丽的风景……

在她十五岁的生日时，她满怀梦想和激情地写道:“十五岁的时候，不曾想到过秋风里的落叶。/十五岁的时候，不曾有过梦幻的初恋。/十五岁的时候，眼睛里有两个海，一个装满作业与功课，一个装着祖国和人民/……十五岁的时候，我把头发绞成直直的披肩发，飘飘洒洒，走自己的路……

郭娟还有一个梦想，那就是翻译家的梦。每天早晨起来，她总是边听英语录音边写一则英文日记，短短的几年时间，她写的英文日记就有20多万字。除了学校的英语功课，郭娟还自学了《新概念英语》和《美国中级英语》。她能用流利的英语进行日常对话，撇开工具书阅读英语原著。郭娟想上“北大”或“北外”，因为这两所大学是她热爱的梦的摇篮。她说:当翻译家是为着捕捉异国人的智慧、灵性与诙谐，翻译许许多多的好书，沟通彼此隔阂的心灵。

因为热爱英语，在郭娟的眼中，一般学生望而生畏的英语不再枯燥无味。在她看来，“每一个字母，都是一个快乐的音符”；“每一个单词，都是一个美丽的天使”；“每一段文字，纯然是一位慈祥的妈妈。”她在诗中写道:“啊，这便是我的English，我的第二生命，我的志趣。”

温柔的爱心正当郭娟穿着粉红色的衣裙，站在绿草丛中对着这个世界微笑时，厄运悄然而至。

1988年，病魔突然降临到她的头上。高烧，持续40℃的高烧不退，全身淋巴肿大。检查多次，也无法确诊是什么病症。即使这样，她还是带病参加中考，结果以566分的高分考入沔阳中学。上高中后，郭娟的病情日益严重，高一只读了一个月便休学了，1989年秋复学，才读完高一。1990年秋季，高二年级文理科分班时，校方把108名文科学生按高一的语文、数学、外语总分多少排出名次，郭娟是第一名!

在病魔断断续续降临的日子里，郭娟永远没有放弃对知识的追求。在仙桃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她总是不停地看书写字，每天早晨坚持学习英语。

不知多少次，为了查清病症，必须作淋巴穿刺，锋利的针头直刺腋下的淋巴，郭娟痛得一只手抓在妈妈的大腿上，抓得妈妈也呲牙咧嘴。但是，郭娟总是挺住，不哭不叫。

就在郭娟最痛苦的时候，她总忘不了关心别人。曾与郭娟同住一个病室的杜敏噙着泪水说:“郭娟姐姐每天只要烧一退，就辅导我做功课。我的数学成绩就是她帮助提高的。出院的时候，郭娟姐姐送给我两个笔记本，要我好好学习，做国家的栋梁。”

就在郭娟病情恶化终日躺在床上时，当看到“希望工程”倡议书后，她将平时节省下来的二十元钱寄往北京。灾区有难，她默默地献出零用钱或粮票、衣物，而自己从小学到高中，却一直用着那只日渐破旧、贴满胶布的塑料文具盒。

我是一片云“我自知自己的底，即便一日不如一日，也要拼命地活下去。我爱读书，我需要它们。”1992年5月7日，也就是郭娟去世前的几天，郭娟高烧40℃不退，四肢无力，说话的声音也极其微弱。但郭娟硬是让父亲用自行车推着她到学校参加历史期中考试。考试刚进行20分钟，她便感到头昏眼花，只得伏在桌上写写停停。父亲站在窗外，心如刀绞。这次考试，郭娟得了100分!

郭娟是个有灵性的女孩，在她的内心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她说:“妈妈，我是属云的，走到哪，飘到哪，决不后悔。”

她的日记，读来美丽得让人伤感。1989年9月15日:“我把我所有美丽的日子，放在阳光下晾干，然后把它们小心地折叠，珍藏在我的抽屉里。我的抽屉没有锁，你可以在无人的时候，揭开它，悄悄地将我的日记浏览，分享我的快乐；我的抽屉里也没有香料，因为我相信，美丽的日子永远新鲜芬芳，它的生命永不衰竭。”

随着病情的加重，郭娟的预感越来越强烈。1991年11月24日，她悄悄地写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哥哥:

我深知自己在这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我多么舍不得这个生我、养我、爱我的家……

爸妈，愿来世再做您们的女儿!

哥，愿来世再做你的妹!

我走了，不要难过。

1992年5月的病危前夕，郭娟饱含依恋地写下自己最后的散文《不再是过客》，偷偷地寄给《散文》杂志。她写道:“忽然发现这世界美得眩目。来去匆匆的行路人，将背影嵌在这黑色的城市里，竟是从未见过的风景画。孕妇穿行在季节风里，脸上写着母亲的骄傲……生命也一定是这样，我们只是受了请柬的客人。也许你被人邀请了，也许你也邀请了别人。没有人能永远地做主人，没有人能拥有一座永久的城市。爱吧!即使只做客人，也要把城市装扮得美一点。当离开时，你已不仅仅是匆匆的过客。”

三毛死了，女孩心中的偶像消殒了，郭娟好伤心。她让爸爸一次给她买了三本关于三毛的书，流着眼泪看。

1992年5月13日，郭娟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看《三毛的世界》。突然，一阵抽搐，郭娟倒下了，手中的那本《三毛的世界》颓然掉下。5月14日，郭娟悄然告别了这个她万分依恋的世界。

在《三毛的世界》的最后一页，我们发现一首诗，从歪歪斜斜的字迹可以看出，她写这首诗时有多么痛苦。这，也许是她的绝笔:

你说/你要走了/去寻找远方的阿波罗/你说“送送我吧/你是唯一的朋友”/我摇头/你走的时候/我不送你/你来的时候/再大的风雨/我也来接你/你哭了/为什么哭呢?/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看孩子们打仗/好吗?

死如秋叶之静美郭娟走了，她的父母失去了一位好女儿，沔阳中学失去了一位好学生，美丽的江汉平原在春光明媚的季节早谢了一朵美丽的鲜花。

在整理郭娟遗留下来的60多万字的文稿时，父亲发现了那封她写给长江文艺出版社的信。

1992年6月，《月光下的女孩》正式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语文报》、《学语文报》、《仙桃报》相继发表了介绍她的文章，共青团仙桃市委追授她为“优秀共青团员”。

1992年9月，《散文》杂志发表了郭娟的散文《不再是过客》，遗憾的是，郭娟没有看到她的作品变成铅字。

1992年10月23日下午，仙桃市团市委、教委在沔阳中学召开向郭娟同学学习动员大会，郭娟的父亲郭煜山决定，捐出《月光下的女孩》一书的稿酬一万元，设立“郭娟优秀共青团员奖励基金”，用于奖励表现突出的共青团员。

头发花白的郭煜山说:“我只是代她完成她的心愿。”

凋谢的花儿是感伤的，但她的美丽是永恒的。郭娟走了，但她在自己短短的十六个春秋里，给世界留下了一本清雅的诗集，还有一个十六岁女孩真纯美丽的故事。

(任福成摘自《知音》199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