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钟点工
1993-01-01尚昱
尚 昱
一位出租车司机请一名“文化界人士”介绍保姆,财大气粗地开了个让读书人目瞪口呆的价钱,条件是那保姆得“有文化、有修养”。“文化界人士”惊而作文:“我想当保姆”,当然是气话。我却想,我们(如果我也能算“有文化”的话)与其整天愤愤‘脑体倒挂,还不如去出卖一点多余的体力呢!”于是我放下手上的报纸,给我采访过的“爱心钟点工服务所”打了电话。
几天以后正是星期天,我拿着服务所给我的条子,找到了雇主的家。我的工作是打扫卫生,每周2次,每次2小时,每小时5元。
雇主小孙是位年轻的女士,见到我还带着几分不自然:“进来先歇一会儿,房间真乱是不是,我丈夫一年有半年出差在外,我也要上班,孩子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龄,我真没时间收拾……”她的口气不像四太太给祥林嫂分派活计倒像不称职的主妇遇到不速之客。我被她的态度弄得发生错觉,下意识地坐下了,猛然想起——不对啊,我不是来做客而是来做工的,难道还等着人家倒茶吗?我忙站起来问:“需要我干什么?”
第一次做钟点工,或许她也是第一次雇钟点工,雇佣双方都没能及时“进入角色”。
我今天的任务是清理阳台上的一堆杂物,小孙说:“我都忘了那是些什么了,你看着没用的就给扔了吧。”
我忙我的活,小孙忙着给孩子穿衣弄饭。互相都有点好奇。我问:“你是怎么想到要请个钟点工的?”
“我上下班刚好路过那家爱心钟点工服务所,我想,我平常生活工作这么紧张,能请个钟点工,分担一部分家务真是太好了。我们单位许多人都想请钟点工,大家心里没底,公推我先请一个试试,如果好,好几家都要。那你是怎么来做工的呢?”
“我先是去采访,顺便让他们介绍一个工作。”
“哦,那你是公私兼顾了?”
我以为我出门之前,已经把自尊心包裹得很严密了,没想到她的话还是使我受了点轻伤。我原以为她会略有点惊羡地说:“哦,那你这是体验生活?”
随后我又自嘲:这是不是有点孔乙己“窃书不算偷”的味儿?做工就是做工,弄什么“体验生活”的玄虚呢?再说,我们本来就是普通老百姓,和大家一样生活着,又不是生活在仙界,有什么可“体验”的?
在我把孔乙己心理和阳台上的灰尘一同冲洗干净时,小孙的邻居来商量,“你不想多挣一份钱吗?我们也想请你拖一下地板。”这一次我很坦然地说:“哦,当然。”
小孙已经把自己和孩子打扮好了,递给我10元工钱:“我要把孩子送婆婆家去,我今天加班得走了。你干完活把门关上就行。”
我问:“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放心?”
“放心,放心。你是有文化、有单位的人,我怎么会不放心呢?说实在的,要不是图个放心,我就干脆请保姆了。”
我感到很荣幸。“有文化”毕竟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噢!
下午,我换了一套衣服,应邀去采访我省盲人曲作者陈君恩的音乐会。礼仪小姐礼貌热情地把我带到记者席。面前一排桌子、一盘水果,使我们区别于后排的听众。上下午身份的差异,使我觉得这种早已习以为常的礼遇变得十分奇怪。
爱心钟点工服务所召集我们回所座谈。我发现我的“钟点工”同行并不像我这样多愁善感。其实,再能干的人都不是万能的,都有不会的地方。我会修电器,他会修水管,你会教孩子,大家把自己的长处拿出来,大家都方便了。有位师傅自豪地认为,他不光是为了挣钱,他做钟点工是“自助助人”。
有一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国营厂工作,他说:“我不怕你们笑话,过去在厂里有什么吵嘴打架的事,十有八九有我的份。每月才一百五六十元钱,又没事干,我二十四、五的男人,能闲得住吗?不是吹牛,我是那种动手能力很强的人,装修房子这样的技术活能干,搬煤气罐这种力气活也能干。就是家务活也不比女人干得差。现在我办了停薪留职,专心干钟点工。其实我不想留那个职,我不信有我这样一双手还能活不下去。可我妈妈想不通,给她留着那职免得她担心。现在的收入嘛,玩着干一月也300多。”
有了这群自豪的“钟点工”同行的鼓励,我渐渐把做钟点工的事告诉我那些“认字、写字”的同行。他们大多哈哈一笑,说我是闹着玩。也有的认为:“不值,难道我们读了十几年的书,就是为了去干家务活?这种事,没有任何文化的人都能干得了。如果要业余兼职,也要干个需要点文化的,才觉得不冤屈了自己。”
“可是,我只会写字,写文章再快也绝不可能一小时写出5元钱来。写篇文章,要采访,要构思,要酝酿,过程长着呢。”再说,那些出国打工的,不也干的是力气活,却也没人觉得冤。为自己同胞服务就委屈了吗?”
有位朋友告诉我,她的邻居都是有钱的太太,平常在一起打麻将,上了瘾都不想做饭:“你要是有时间给她们做点吃的,肯定收入更多,你不是菜做得挺好的吗?”
我说:“那我不干,为她们服务我会觉得屈辱。”
也许我书生气,虽然我很坦然地接受了做钟点工的报酬,我还是不能把这当成单纯的挣钱。我总喜欢把它道德化。我的两家雇主都是勤勉工作的普通家庭。这使我对她们生出许多敬意。正因为这份敬意,我没有像取得了数据就摈弃实验品那样放弃这份工作。我为她们联系好一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后,才退出这两个家庭。因为我要出差了。
(白诚摘自《青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