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之谜
1993-01-01孙见喜
孙见喜
黄土地上路平凹
1952年阴历2月21日,贾平凹这个农民的儿子出生在陕西省丹凤县金盆乡。父亲贾彦春为了纪念儿子出世的顺遂,取儿乳名为贾季平。图口音方便,平时喊他“平娃”。
平娃一年级便开始给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写信,初小4年,高小2年,年年得奖。他爱演戏,可学习从没误过。12岁起,他跟随大人去远山砍柴。背着背笼,手提砍刀,要走30多里路。那柴禾在背笼上叠得小山一般,光攀绳也要两丈长。平娃人矮力怯,却极贪功;拿得多,落在人后。背柴出山的人,并不能随意歇脚。山路崎岖,悬崖沟壑的,隔一段路才有屁股高的石台窝儿可停靠背笼。他熬不到,便要硬撑,这便练就了他的耐力。后来,他从事创作的忍耐力和持久力就是由此锻炼出来的。
他酷爱读书,偌大个棣花镇,能找到的书他都读了,还托父亲到他朋友处借。他的初中母校有个小图书室,“造反”那阵,书也被人偷光了,他打听到一些下落,常常就用帮工去换读。这时,他已经对文学产生了朦胧的爱。白日学大寨累断筋骨,夜里仍秉烛苦读。
公社在10里外的山沟修一座大水库,队上派他去水库送信,适逢库上开会要写大标语,却又无人执笔,他便自靠奋勇提笔涂抹起来。领导看了他写的标语,大加赞赏,工地正缺秀才,于是,他被“请求”留下。他不仅刷标语,喊广播,还主动编一份《工地战报》,一人身兼记者、编辑、美工、刻字、校对、印刷、发行等7职,虽然很忙,但他觉得鱼游江海,得乎所哉。
一天,平凹鼓起勇气,把自己发表在战报上的诗寄到省报去。稿子寄走了,他便每天留心省报,邮递员一到工地,他老远就迎上去,把一份《陕西日报》从头到尾地翻看,寻他的诗作。过了一月,终于没有,他忍不住问一位老大学生,人家笑他说:“编辑老爷早拿你的诗上厕所了”。一时间,他非常失望,觉得做诗人是高不可攀的事。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向报社投稿,时间是1971年,那时他19岁。
小荷角尖尖
1972年5月,平娃被县上推荐到西安的西北大学读书。
新生入学,系上要求每人写一篇上大学的感想。他一提笔就写下去了,那是一首诗,名叫《相片》。他写得很长,从棣花镇一直写到西大校门。几天后,第一期校刊出版了,他的诗竟刊登在上头。以后他又作了许多诗,有他多年的积郁,有他生活的琴音,一时间,他成了新闻人物。在校刊上连续发表了诗作,他便有些不满足了。他要冲出校门去,“杀”到西安市上去。市上有一家文艺刊物和一家日报,他得空便往那里探望。他没有钱,但有两条颇得力的腿。去的时候,信心百倍,书包里的稿子也似在蹦跳,可是到了编辑部的大门口,他却心怯得如鼠如羊了。他在门口长久地徘徊,终无进去的勇气,紧张得手心直冒汗。他左思右想,终觉得报纸高得可怕,而自己的作品浅陋得可怜,这么想着,他便悄然离去。如此这般来了去,去又来,编辑部的先生们尚不知门外的潮涨潮落。又一次,正当他在门外窥视,适逢一编辑更衣归来,见这小人儿探头探脑,以为是个“阶级敌人”,便锐叫一声:“干嘛的?!”他浑身的骨头都吓酥了,怯生生应一句:“我想,想投稿。”这编辑还好,请他进了屋,还搬凳子给他。他不敢坐,站等那编辑一目十行地看他的作品。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稿子不便刊用。但他仍顽强地写,稿子源源不断送去,又源源不断地被退回来,半年多过去,他写的十几万字的小说、散文、诗歌、故事,竟没有一个墨字变成铅字。平娃的文学创作几乎没了出头的希望。
1974年10月的一天,已经22岁的贾平娃,缩着瑟瑟的身子,在钟楼下彷徨,路过报摊,他无意间向那摊上瞥了一眼,立即,他目光直了,跳将过去,“贾平凹”三个黑体字清清楚楚地映在眼里。弯腰细瞧,但见那报纸的右上角有一行大字:《深深的脚印》。他忍不住锐叫一声,却赶忙就捂了口。见四周的人都看他,方自知失了态,便慌慌忙忙逃走了。逃走了,又不逃远,站在那儿直朝报摊瞅,见刚才惊怪的人们散去,他便庄严地把手朝裤子口袋一插,正人君子般走过去。到报摊前,他想买它20张,可是一摸口袋,囊中羞涩,好容易摸出两角钱,可买十张,但卖报的只肯卖给他一张,大声粗气地说:“一个中学生娃娃,买恁多做啥?”
这是篇两千字的散文,登在1974年的《西安日报》上,这是他第一次在省城发行近百万份的党报上公开发表作品。
梅香苦寒来
平凹到出版社工作后,编稿之余就是努力写作。稿子源源不断地寄向四面八方,四面八方又源源不断地退回来。他灰心过,也恨过编辑,但最终还是下决心发奋图强,他把那127张退稿签全贴到墙上,抬头低眼看到自己的耻辱。勾践就是这样发愤图强的嘛!可是,他这一阵的小说怎么也上不了台阶。他苦闷极了,很想把心绪调整一下。他想到自己的家乡棣花镇,那边有他熟悉的人和事,在那里开掘,可以闯出独为他有的一条道儿!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一位老编辑,并说社里准备让他到礼泉县的烽火大队蹲点。这老编辑沉思良久,猛地发了话:“去得呀,这是把鱼往大海里赶么!”
烽火大队,劳动模范王保京的大队,他培育出过高产玉米,受过周总理的接见。在陕西,这个队一直被尊为先进典型。贾平凹去了,去搞社史。他们白天参加劳动,晚间开会调查搞材料,和他们厮混得最熟的是大队农科所那帮年轻人。最讨平凹喜欢的,是农科所那一对姐妹。她俩聪明伶俐,爱笑,爱卫生。她们对生活有诗一般的憧憬,对事业有执著的追求,对爱情也有朦朦胧胧的向往。平凹深深地喜爱上了她们,她们也乐于和他交朋友。此后,他依据这段生活,写了短篇小说《满月儿》,发表在《上海文学》上,这是他攻进大上海的第一篇作品,1979年初,一声春雷给沉浸在新婚甜梦中的贾平凹带来了惊喜,他的小说《满月儿》获得优秀短篇小说奖!他是这届获奖作者中最年轻的3位作者之一,时年26岁。
在进京领奖的日子里,本来他曾想好好看看北京,看看天安门和中南海,算是对几年辛苦劳作的犒赏吧。可是,当他在会上见到王蒙、邓友梅、刘绍棠等人的时候,那些“轻狂”的欲望顿时烟消云散。悬殊的落差,在平凹的心里激起了巨大的“势能”,一种追赶和比赛的竞技心理促使他把自己置身在冷静的天平上!他无心去热闹场合露脸,获奖者的洋洋自得在他心里一扫而空;他没有去作报告,去吹嘘自己成功的秘诀;他没有去王府井,甚至没有去天安门前留个影……当作家们都去参加各类活动的时候,他却把自己关在宾馆房间里,伏案大写特写。笔没落,10篇小说的构思纲要已详尽地写了出来。晚间,组稿的编辑来了,他左兜里掏一篇给《人民文学》,右兜里掏一篇给《鸭绿江》,一些获奖作者看得眼睛发呆,他们弄不明白这个陕南山沟的庄稼娃在变什么魔术……
平凹这个人要说他特殊,确实有许多与常人不同处;要说他普通,在人群中他又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角色。有人这样总结贾平凹:“老人的意识,娃娃的脾气;道家的风骨,农民的形象。”
这总结准确么?难说,还是听听贾平凹怎样总结自己的吧,他曾为某刊物写了百字小传。文虽短,辞章极工,试录如下,或许对研究家有点参考价值:
我的小传
姓贾,名平凹,无字无号;娘呼“平娃”,理想于通顺;我写“平凹”,正视于崎岖。一字之改,音同形异,两代人心境可见也。
生于1952年2月21日。孕胎期娘并未梦星月入怀,生产时亦没有祥云罩屋,幼年外祖母从不讲什么神话,少年更不得家庭艺术薰陶,祖宗三代平民百姓,我辈哪能显发达贵?
原籍陕西丹凤,实为深谷野洼;五谷都长尚不本,山高水长却清秀。离家十几年,季季返里;因无“衣锦还乡”之欲,便没“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愧。
先读书,后务农;又读书,再做编辑;苦于心实,不能仕途,拙于言辞,难会经济;提笔涂墨,纯属滥竽充数。若问出版的那几本小书,皆是速朽玩意儿,哪敢在此列出名目呢?
如此而已。
(艾琪摘自《贾平凹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