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地铁里的拼搏
1993-01-01小豆
小 豆
8点19分,我走进地铁入口。
我一直持这样的看法,凡情形要因人而异而不要因事而异。
刚来纽约就被撬了两次车门的来自中部小镇的那个中年人说:“纽约是罪恶的。”
两位前来参加联合国会议的东欧代表从联合国总部大楼出来,沿着42大街向西漫步了一个小时之后,像大多数第一次接受时报广场精神洗礼的成年男子一样,脖子发僵,腰部发酸,腿肚发软,“纽约是下流的”,他们说道。
几位刚从莫斯科、日内瓦和新加坡转了一圈的商人,在他们从这个世界上超一流的大都市的地铁里爬上来不久,彼此评论道:“纽约是肮脏的。”
一个从肯尼迪机场赶到洛克菲勒中心,从卡内基大厅又奔到哥伦比亚校园的大明星对着那些苍蝇一样的镜头耸了耸肩说:“纽约是疯狂的。”
注意,以上所有的结论都是在来这里不到48小时做出的,要是他们来到这里不是48小时,而是84天的话,结论肯定会不同,一定的。
你会发现很多人一方面谴责市容的混乱,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在这里你能找到一种独特的和谐;一方面你对这里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冷漠感到不安,另一方面你又会在纽约的深处闻到一种它所特有的风情味;一方面你会对街上那些狂驶的出租车有一种烦感,另一方面你又会对那庞大的无所不在的地铁系统感到一种赞许。
纽约不同于别的城市,也不该同于别的城市。确实,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文化、特点、节奏和速度。
与中午那种绷上去的紧张和晚上那种疯狂不同,早上的纽约使你在每一个空间里都感到压迫,在每一个时间中都感到催促。
8点20分,我把那个纽约地铁专用的金属币扔进入口处的受币孔。
在我把自己送进那个从黎明到此刻已不知吞食了多少匆忙的生命的那张大嘴里的时候,曾怀有一个小小的念头,希望能在那小小的站台上,用目光再搜索一下那头浓浓的黑发,再远远地看着她消失在车厢里。可我那个小小的愿望在走下地铁楼梯转过拐角的那一瞬间被彻底地粉碎了。
噪音和污染,拥挤和肮脏,使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产生一种压抑,烦躁和窒息感。
如果你稍微注意一下,你就会发现早上等车的人的脸上有一种相似的表情,那是由期望,焦急和不安调制出来的表情。
“多久没来车了?”看着一双蓝色的眼睛问。
耸肩。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我的视线又移到一只绿得发棕的瞳孔上。
他用一个目前在纽约最新流行的脏字做前缀加在市长的名字前面,然后叽哩咕噜地从他脚下的地铁一直骂到白宫。
远处,像是有点什么噪音,于是我开始随着那许多人一起,向噪声传来的方向注视了片刻,随后又把脸摆正,重新茫然地等待。
此刻,我的脸部表情一定相当复杂,最初是不安,接着是庆幸,然后是疑惑,最后又是一种无可奈何。不安是因为:坏了,今天走进办公室时那顿劈头盖脑大概是免不了的;庆幸的是刚才找钥匙浪费的时间被面前这群不满的脸补偿了;疑惑是:今天会不会所有的地铁都出了毛病,这么说每个人都可以有一个最好的理由来推卸迟到的责任了;无可奈何是:我想起了小时候语文课本上贫农张大爷的一句话,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躲得了初一你躲不过十五,苦呀!
我的胸口在这个闷热、烦躁、污浊和压抑的环境中起伏了大约几百下之后,它来了,终于来了。
先是那远远传来的钢铁压迫钢铁的声音,然后是那道切进站台的光柱,接着是车体划过视线时音响和画面变形所产生的特殊效果,最后是车厢里那惨不忍睹的情景。
上,还是不上?100个头中有99个运动方向将是横向的,而不会是竖向的。在车门开启的那一瞬间里,我的心紧张得快蹦出喉咙,脑子里只想着一句话:“玩命,还是不玩命?”
在两分钟之内,整个站台上演了一出挤不出来,钻不进去的闹剧来,这里没有腰中别着家伙走来走去的警察,也没有晃来晃去无精打采的地铁管理员,只有那向外挤得白得发红的面孔和向里挤得黄得发绿的后脑勺。终于,车厢呻吟着,车头喘息着,缓缓地开走了,在不远的三分钟和两公里外去重演这出悲剧去了。
我环视了一下周围,站台上的人好像没少几个,表情中的不安和焦虑却多了不少,想来生活压在长安大街肩上的和压在百老汇头上的份量差不多沉。
可怜的上班族呵!
刚才一位一直徘徊在我旁边的黄眼珠,嘴里骂了一句什么,接着冲他的同伴努了努嘴。看架式他们是准备爬上地面去坐公共汽车了,这是一个不坏的主意,他们的选择很快地成为了我的选择,可这一选择迅速地被否决了。因为我听到站台出口处乒乒乓乓地传来门与墙的撞击声。我意识到当大多数的大脑在同一个时刻里做出同一个相当不坏的决定时,那结果一定坏得要命。你可以想象得出来,地底下挤得要死的时候,地面上一定也松不了。
怎么办,我看了看表,一定要有一个选择,生活本身即是一个努力的过程,也是一个选择的过程。
今天肯定是晚了。为了减少这个坏结果所带来的不利,我决定去给公司打个电话。当我挤到站台边上的那两个电话前时,心一下子全凉啦。那两部电话正在被两个排而是两个班的人包围着。
怎么办?就在我站在那发呆的时候,又有一辆辆大肉罐头飞了过来,可这次它是呼啸而来,扬长而去。真可恶,我开始动用我词汇库里那些见不得场合的脏东西了。没过多久,又一砣惨不忍睹涌了过来,这次它倒是停住了,可其密度和质量依然是有增无减。
不能再等了,挤吧,兄弟!
我开始向前边那堵厚厚的人墙作穿透,就在我的颈部,腰部,臀部和腿部四点一线地绷紧达两分钟时,车门痛苦地合上了,车体痛苦地扭动着,载着那被压迫阶级的痛苦缓缓地离去了。我挤在人群中,脑海里的各种各样的感觉纷拥而至,愤怒,失望和后悔又一次混合在了一起。
看目前这种情形,大概这个方向全线各站的都是这德行,绝对不是七八辆车能解决问题的。早知如此,当初何必不奋勇向前呢?也许,也许我刚才是犯了个错误。
挤在纽约地铁的人群中的我思维放射了一通之后又回到现实中来。真糟糕,我前面的肉墙没有变薄,后面的肉墙却越积越厚。我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悔不当初呵。
咣咣咣咣,又一辆由远而近的地铁火车驶来,我的思绪也由远而近地回到现实中来。望着那刺目的车灯,我无法决定来车的装载状况如何,可我已经决定的是,即使是成为前胸和后背之间的一张馅饼,即使成为玻璃和钢铁之间的一张像片,我也要在这个正在向我逼近的时间和空间里给自己一个位置!
(张凡摘自《国际人才交流》199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