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当老板

王　化

我不想当老板。

不想当老板的人，真像出生入死百经杀场的将军偏要当普通士兵，一定是战场指挥不利，百战百败，死伤惨重。否则，为什么不想当老板。

好在，我的公司正在招兵买马，不断地筑固销售阵地，扩大销售市场。我这个不想当老板的老板，每天都使劲地绞脑汁，拼体力，忙得像个团团转的陀螺，而“老板”就是一根实实在在的鞭子，公司犹如挥舞鞭子的巨手，每时每刻都在无休止地挥舞，白天，夜里，梦中。撕不开，扯不断，挣不脱，苦不堪言。

听说好多艺术家都极其成功地成为腰缠万贯的老板，但我怎样也找不到分割自己的诀窍。有多少次，我坐在窗前，试看让清晨的微风与阳光洒在洁白的纸上，然后悠然自得地整理生命中属于我的新启示。而下笔之处，是今日的工作备忘，不外乎是几家商店该去送衣，几笔帐需要去结，资金如何运转，工厂的流水不能断线。然后，匆匆地登上自行车，极其奋勇地涌入北京自行车的滚滚洪流之中。多少个夜晚，幽幽的灯光静静的夜，窗外树枝拂动的后边，有着明月繁星，我们就想做些无病呻吟的言语，让思路引我到远离商业战场的地方，而这时的理性几乎倾巢出动，对于我不可救药的人文热情做一次彻底的清理。

为此，我像男人们戒烟一样，戒掉了诗，戒掉了画画，戒掉了一切与“老板”无关的举止言行，带着满腹的心事，吞下两粒安定，进一个纷杂的，沉重的，墨染的梦境。

我不想当老板。

就像我从来不想当将军一样。商场是一个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还有旗帜鲜明前赴后继的竞争。若不是一个猛子错扎到这片海里，我更愿意到幼儿园与祖国的花朵们在一起，教教孩子们画画，唱歌，阳光下，草地上，看着孩子们纯净的眼睛，拉着孩子们软软的小手，一切该是多么惬意。

可我，却在这片商海里，沉没，呛水、挣扎。我不懂得的事情太多，不懂的规矩更多。

据说，当老板就要有当老板的样子。我们小时候，没有老板这样的职业，当老板从电影里出现的时候，总是长袍马褂，点头哈腰，灰不溜溜的样子。而当代老板的崭新面貌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底气十足，锋头极健，唯我独尊，唯我最大。我这人打心里往外都透着艰苦朴素、不争名不争利的劲儿。经常有数不清的尬尴与无措手足的惊慌。

记得我第一次去饭店送衣服，背着一个大包袱，到了门口就被警卫引到地下洗衣房。当我沿着七扭八拐的走廊来到富丽堂皇的商品大厅时，那模样与心情与刘姥姥进大观园类似。我知道，这是因为作为老板，我没有老板服，作为服装设计师，我没有广告衣。没有这样的衣服，就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将士没有护身的盔甲一样，缺少一层有力的保护壳。

有时，我也想试一试当老板的样子。挥霍一下生活，使自己得到一点现代的满足。买一双新的高跟鞋，再穿上一套自己设计的新衣服，把一些金属、骨头和玻璃串成的串，挂在脖子上，然后再在脸上擦上层白粉，抹一层胭脂，再刷上一点黑或蓝和绿。然而，浓妆艳抹后我认不出这是否还是自己。我的自我永远与商品无法交融。

我也曾试着将我的生意挪到饭店与舞会中去洽谈与交易。在这种谈判中显示一点现代化的高贵，织造一点罗曼蒂克的诱惑。掩盖些商场上利害关系，让周围的环境将我包裹起来，让酒精重新充实我，在忽明忽暗的舞灯下，我来表演老板，而我们就是不入流的演员，不是过份的直白，就是过份的含蓄，而最把握不住的是舌头，一谈到钱，就短了一半截，乌乌拉拉的什么话也说不清楚。

不谈钱可以当将军。羞于谈钱却不能够当老板，不能成立公司，不能实现我的中国时装梦。我原是要将文化、艺术、时装相交叉，走出中国的时装之路，走向世界，没想到走着走着却一头栽到海里，幸得美籍华裔艺评家许以棋先生，台湾电影导演孙安甫先生，北京华凯公司陈凯先生的鼎力支持，使我能在商海漫游，将我设计的“无书系列”“古典美人”“吉祥系列”等几十种款式，不断地制成批量，投放市场。

也许，不当老板，做为一个纯粹的服装设计师对于我更加合适，每当我将五颜六色的布料铺满我的房间，我的内心都是无比充实与欢愉。每当我看到我的衣服被人穿在街上是那么夺目，我都有一种忍不住的冲动，要向她(他)表示我衷心的感激。每当我设计出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衣服，我都像守财奴一样，先在我的衣箱里珍藏几天，然后再公布与众。我经常想，我以前所有的知识积累都是为服装设计而预备的，我搞过版式书装设计，现在，我可以更好地设计原始布料。我搞过建筑装饰设计，我的创作中便有了“家”系列。陶艺设计，那质朴而优雅的花纹与造型，都给我无限灵感与构思。幼儿艺术教育使我永远存有一颗童心，不断地发现创作。我写诗，我画画，我编小说，服装的本身就是一首诗，一幅画，一个现代的传奇服装设计师是一个杂家，而老板更是杂家一个。当老板需要懂得市场分析与预测，懂得经营管理，懂得销售方针与促销策略。这一切都须从头学起，我想我会学好的，只是需要时间，需要经验积累。

人们都管经商叫下海，我喜欢海，记得第一次来到海边，就一口气游到防鲨网，朋友们急得大喊大叫，在商海里，我也会奋力地前游。

(薛群摘自《经济世界》199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