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合适的便是最美的
1992-01-01粱晓声
粱晓声
哪一个青年没有过理想?谁甘愿度过平庸的一生?
人和植物、动物的区别,重要的一点恰恰在于人会设计自己的愿望。有实现这一愿望的冲动。理想使人高出宇宙万物。理想使人具有百折不挠的精神力量。因而当人实现这一愿望的冲动受挫,理想使人痛苦。
如果能够进行统计的话,实现了自己理想的人必然是少数。那么是否绝大多数的人又都是不幸的呢?我相信不是这样。
我认为,有理想是一种正确的生活态度。放弃理想也是一种正确的生活态度。有时,后一种态度,作为一种活着的艺术,乃是更明智的。
一种活法,只要是最适合自己的,便是最好的,最美的。当然,这活法,首先该是正常的正派的活法。如果有人觉得,盗贼或骗子的活法,才最适合自己的话,那我们就无法与之沟通了。
曾有一位大学生,来信极诉自己对文学的虔诚,以及想成为作家的恒心。并且因为自己是学工的,便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
我回信向他指出——首先他是不实事求是的。因为考入一所名牌大学,与同龄青年相比,已首先使他成为最幸运的人了。其次,是大学生,那么学习,目前对他是最适合的。学习生活,目前对他是最好的,最美的生活。即使他最终还是要专执一念当作家,目前的学习生活,对他日后当作家,也是有益的积累。我劝他目前要安心学习,先按捺下当作家的迫切愿望;将来大学毕业了,从业余作家当起,继而半专业,继而专业。如果他确有当作家的潜质的话……
可是他根本听不进我的劝告。结果他学习成绩下降,一篇篇稚嫩的“作品”也发表不出来,连续补考又不及格,不得不离开了大学校园。
他在北京流落了一个时期,写作方面一事无成,在我的资助之下回老家去了。
现在他精神失常了。
这多可悲呢。
著名女作家铁凝也有过和我类似的与青年的接触。
一位四川乡村女青年不远万里寻找到她,希望在她的指导之下早日成为作家。需知一位作家培养另一个人成为作家这种事,古今中外实在不多。福楼拜确曾对莫泊桑的创作超过指导作用,但并不能说莫泊桑便是福楼拜培养成作家的。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作家,关键恐怕不在培养,而在自身潜质。铁凝是很善良、很真挚、很会做思想工作的。铁凝询问了她的情况之后,友好地向她指出——对于她,第一是职业问题,因为有了职业就有了工资,有了工资就有了衣食住行的起码保障。曹雪芹把高粱米粥冻成坨,切成块,饿了吃一块,孜孜不倦写《红楼梦》,那对于他实在是无奈的下策。对于今天的青年,没有效仿的意义和必要。今天的青年,如果有可能找到一份工作,取得衣食住行的起码保障,为什么不呢?当然,你要一心想在什么中外合资的大公司当上一位公关小姐,每月拿着三五百元的工资,是另一回事了。
那女青年悟性很好。听从了铁凝的劝告。回到家乡去了,在一个小县城找到了一份最普通的工作。以后她常把她的习作寄给铁凝。铁凝也很认真地予以指导。终于她的文章开始在地区的小报刊上陆续刊登了,当然都是些小文章。她终于在自己生活的那个地方,渐渐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后来因这“一技之长”,她被调到县里计划生育办公室搞宣传。后来她寻找到了一个好丈夫,成立了一个温暖的小家庭,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生活得挺幸福。她在她生活的那个地方,寻找到了最适合她的“座标”。对她来说,那是最好的生活,也是最美的,起码目前是这样。至于以后她是否会成为大作家,那就非铁凝能帮得了的了……
有些青年在谈论理想的时候,往往忽略了现实和理想之间的时空距离。或者虽然承认有距离,但却认为只要时来运转,一步便能跨越。其实有些距离,是终生不能跨过的。嗓子天生五音不全而要成为歌星,身材不美而要成为芭蕾演员,没有表演才能而非迷恋影视生涯,凡此种种,年轻时想一想是可爱的,倘非要当作人生理想、人生目标去耿耿追求,又何苦呢?倘一位中国的乡村女孩儿的理想是有朝一日作西方某国的王妃,并且发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理想”本身岂不是就怪令人害怕吗?正如哪一位中国作家如若患了“诺贝尔情结”,发誓不获诺贝尔文学奖便如何如何,也是要不得的。
一切生活都是生活。无论主观选择的还是客观安排的,只要不是穷困的,悲惨的,不幸接踵不幸的;只要是正常的生活,便都是值得好好去生活的。须知任何一种生活都是有正面和负面的。帝王的权威不是农夫所能企盼得到的。但农夫却是不必担心被杀身篡位。一切名流的生活之负面的付出,都是和他们所获得的正面成比例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改变自己命运的想法永远是天经地义无可指责的。但首先应是从最实际处开始改变。
我们强调一种乐观的生活态度。没有乐观的生活态度,哪还谈得上什么积极进取呢?不必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便给自己的一生设计好什么“蓝图”,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机遇可能随时会向你招手,只要你是有所准备的。
社会越向前发展,人的机遇将会越多而不会越少。30岁40岁得到的,绝不会是你最后得到的,失去它有时会象得到它一样偶然。同样,30岁40岁未得到的,并不意味着你一生不能实现。你的一生也许将几次经历得到、失去、再得到、再失去,有时你的人生轨迹竟被完全彻底地改变,迫使你一切从头开始。谁准备的方面多,谁应变的能力强。当代社会越向前发展,则越将任何一种事业与人的关系,成为不离不即,离离即即,偶尔合一,偶尔互弃的关系……
(赵含霏摘自《涉世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