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春天的怀里
1992-01-01司马中原
司马中原
头一次看见骆驼是在五岁。那是军队带来的,一共有五六只,也许沙漠里的动物,不适应滨海和平原地区的季候吧?我看见它的时候,又正是骆驼褪毛的季节,一块一块将褪落的毛,挂在身上,远看像落魄的穷汉,穿着破衣在路上颠踬着;它们很憔悴,又怪又丑,给我极深刻的记忆,那些经过我家乡的骆驼,不久便离开了;它们颈下的铜铃,摇响在暮春沉迟的大气里,像是一首微带难以理解的凄凉的歌;那声音,曾在无数个夜晚,伴随过我童年的远梦。
后来,大的战乱来了,使无数安守家宅的人流离道途,破衣在沙风里飞舞,饥饿、疲困、丧家失子的惨痛,把人们变成苦忍的骆驼,在无尽的长路上跋涉着;等到看惯了战乱中的人脸,反而修正了我早期的印象,觉得那些骆驼并没有那么怪、那么丑,它们比人更能默默的忍耐,更能吞饮一切的痛苦。
迎着沙风朝西走。在深浓的夜幕中,宏大的原野上,我走着,心里摇响着驼铃声,幻想自己成为一只骆驼,忍着饥、忍着渴、忍着苦。早时听老人们讲故事,讲古老时刻,女娲娘娘炼采石,补荒天,补到后来,石头不够了,只好让西北角那块天荒着,地广、人稀,又多大漠,而那里却是骆驼的家乡。
在风雨霜雪的路上,我想念过骆驼;在饥饿干渴中,我想念过骆驼;当脚底起了流浆水泡,走路像针刺的时刻,我忍住泪,更想念起那些负重的驼群了。如果有一天,我真能走到骆驼们生长的家乡,我会真心诚意和它们做朋友呢。
但我一直没有机会进入想象中的沙漠,偶尔见到几只骆驼,也都是寂寞的流浪者,为那个时代默默的负重奔走。后来转到南方连一只骆驼也难见了;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只骆驼。在人生的道路上,默默行走多年了。这不只是一种空无的幻觉;我曾在长途的饥渴中,咀嚼自己蓬勃的、嫩草般的青春;当我在深夜的灯前,打开稿笺,让我的精神在格子上一步步行走时,人世便变为广阔无涯的瀚海永远也走不到边了。
我多么希望我的作品,响成一片丁当的驼铃,除了安慰我半生行走的寂寞,也能为在人生旅程上行走的人们,带来一丝慰藉和盼望呢?从纯美的感情世界里走出来,从沉重的、依乡恋土的情怀里走出来,从一长串战乱的时光里走出来,临波顾影,已两鬓星霜了。我真的是一只憔悴的骆驼,日以继夜的走着,走着,年轻的孩子看我,就像我童年看骆驼一样,怕是又老、又丑、又怪吧?但道路给我智慧和耐力,使我不呻吟、不叫喊、不颓丧,尽管已再没有大把的青春让我咀嚼了,我还会走下去的,只要苍天给我呼吸,我就拼命的前进,每走一步,我笔下便会扬起一串驼铃的丁当。
一群走过中国大地的骆驼,竟然影响了我一辈子,使我一生行迹,像骆驼行走在沙漠上一样,处处都有饥饿寒冷,都有风雨霜雪。把历史的苦难和现实的苦难,都驮负在背脊上,何止我是一匹骆驼呢?中国啊!让我们都当自己是骆驼,来为这多苦难的民族负重吧,精神上和内在储藏,就是我们赖以跋涉的骆背驼峰。我们要走过风沙迷眼的荒漠,走过疾风怒号的暗夜,走过冰霜严寒的冬季,一直走到春来雨润的绿洲。
据说骆驼队行进时,都让最老的、熟识道路的、有过无数跋涉经验的骆驼走在最前面,小的骆驼,走在中间,像我这种半老不老,又不强壮的骆驼,只能殿后了。希望先辈的姿影作为引导,年轻一辈的勇锐行姿作为激励,使我勉力跟上而不落队,让我们在驼铃的交响中,走到春天的怀里去,饮一饮甘洌的清泉,看一看仙人掌上的黄花,而我们是要走下去的,因为:我们的前进就是中国的前进!
(钟文摘自《语文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