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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师章太炎

1992-01-01陈存仁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2年3期
关键词:师母老师

〔台湾〕陈存仁

我拜识章太炎先生是在1928年,那时我才二十岁,初在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常到姚公鹤老师家去补习国文。姚老师和章太炎先生友谊很深,三天五天总有书信往返,书信都叫我送去的,因此太炎先生对我很面善。

太炎先生起初以为我是姚先生的一个书童,后来经我说明,日间在丁甘仁老师处助写药方,晚间从姚老师学国文,他甚为激动,自称对中医很有研究,并且也能处方,所以对我大感兴趣,认为我要习国学,何不拜他为师?我听了这话,喜出望外,立刻向他三鞠躬,改称老师。他的太太汤国梨女士也走了出来,章先生要我叫声师母,她见了我非常欢喜。

在章老师处,临走他必留膳。但菜肴之劣,出乎想像之外,每天吃的无非是腐乳、花生酱、咸鱼、咸蛋、豆腐等物。我总是伴着他进晚餐,因为他家中没有婢仆,菜肴都由师母就近购买。

太炎老师实际上经济情况,非常穷困。他的嗜好,只是吸香烟而已,自己吸的是“金鼠牌”,宾客则用“大英牌”。此外,喜欢吸水烟。一筒水烟,地下必留有一个烟蒂,因此家中地板上就有成千上万个经烟蒂烧焦的小黑点。他的衣衫,常年不过三四套,从未见他穿过一身新衫。师母说太炎先生最怕洗面,更怕沐浴,手指甲留得很长,指甲内黑痕斑斑。每天来拜访老师的人,不过一两位,因为那时他和时人交恶,所以来往的朋友,远远不及姚老师。不过来访他的人,都有许多食物带来,如绿豆糕、豆酥糖及种种杭州土产,是他最钟意的。

太炎老师唯一的收入,是靠卖字。他不登广告,所以来求字的人极少。幸而由上海著名笺扇庄朵云轩主人,常常带了纸张来求他写字,每次都有小件大件百数十宗,取件时不论件数多少,总是留下笔润银币五十元。

我到师门第二年,才知道老师已欠房租二十个月,房东迫着要他迁出,章师母写了一封信,叫我拿去见董康,董氏很有钱,当即写了两张庄票,交我带回。她有了这两张庄票,一张偿付积欠;同时迁居同孚路同福里25号,将另一张庄票付租。搬迁之费,完全由朵云轩主人负担。他们家私极少,但有木版书近八千册。

章师最喜欢吃的东西,是带有臭气的卤制品,特别爱好臭乳腐,臭到全屋掩鼻,但是他的鼻子永远闻不到臭气,他所感觉到的只是霉变食物的鲜味。

有一位画家钱化佛,他是章府的常客,一次他带来一包紫黑色的臭咸蛋,章师见此欣然大乐,当时桌上有支笔,他深知化佛的来意,就问:“你要写什么,只管讲。”当时化佛就拿出好几张斗方白纸,每张要写“五族共和”四个字,而且要他用“章太炎”三字落款,不要用“章炳麟”,章师不出一声,一挥而就。隔了两天,钱化佛又带来一罐极臭的苋菜梗,章师竟然乐不可支,又对钱化佛说:“有纸只管拿出来写”,化佛仍然要他写“五族共和”四字,这回章师一气呵成写了四十多张。后来钱化佛又带了不少臭花生、臭冬瓜等物,又写了好多张五族共和,前后计有一百多张,章师也不问他用处如何。我和化佛极熟,他告诉我:三马路一枝香番菜馆新到一种“五色旗”酒,这是北京欢场中人宴客常见的名酒,这酒倒出来时一杯混浊的酒,沉淀了几分钟,就变成红黄蓝白黑五色的酒(其实红色黄色是一种果子酒,蓝色是薄荷酒,白色是高粱,黑色是颜色液体,放在一起,所以会沉淀为5色旗色),当时此酒轰动得不得了。钱化佛念头一转,想出做一种“五族共和”的屏条,汉文请章师写,满文请一位满族人写,蒙文回文请城隍庙一个写可兰经的人写,藏文请一个纸扎铺的人写,成为一个很好的屏条,裱好之后,就挂在番菜馆中,以每条十元售出,竟然卖出近百条,化佛因此多了一笔钱。

章师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收入,朋友来请写字,向不要钱。笺扇庄来写,按润例收费,每二、三月虽然有人来恳他写寿序,或墓志铭等,由师母出面,索价每件一百元。有时银子收了之后,章师对某人不喜欢,就坚持不肯写,常把事情弄得很僵。

章师的书件落款,往往只写“某某属”或“某某嘱书”,绝不称“仁兄”或“先生”。求书的人,为了这点很不高兴,而且他写的是小篆,当时的富商巨公,对这种字体都不认识,不表欢迎,所以他的鬻书生涯十分清淡。1928年北伐军到了上海,先时他曾做过北洋军阀孙传芳参议,而且到孙府中讲学,时人颇多非议,所以门庭冷落车马稀,深居简出。

章师对金钱看得很淡,对生活问题全不放在心上,经济全由师母调度。师母常教我出去张罗钱财,我总唯命是从。但是有一次打了一个包裹,要我到当铺去典质,这次我坚持不肯从命,我说,我母亲有训:“一生不上公堂,一世不到典当”。所以我不肯去,师母为之黯然。问我有什么办法,我说我可以再介绍一个学生,就是同学章次公。师母立即答允,从此次公也立雪程门,有许多事,都叫次公去做,从这时起,我就轻松了许多。

1929年中秋,房东又吵上门来收租,据说已欠租好多个月,师母潸然泪下,章师竟毫不介意。他对此等事多采不了了之的态度,有时连他自己居处的地址,他也弄不清楚。一次他到三马路来青阁去买书,去的时候,他叫了一辆人力车去的,看了半天,一本也没有买,走出书店,踏上另一辆人力车,车夫问他到那里?他只是指向西边,而始终说不出自己的寓所所在。车夫拉了半天,知道情况不妙,便问他:“先生你究竟想到什么地方?”章师告诉车夫:“我是章太炎,人称章疯子,上海人个个都知道我的住处,你难道不知道吗?”车夫频频摇头,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仍将他拉回来青阁,然后才把事情解决。类似这般的笑话,在章师是常常有的事,不足为奇的。

某年春间,杭州昭庆寺方丈,带了一筐杭州有名的土产“方柿”送给章师,他一口气吃了六只,要是师母不加阻止,可能整筐会吃完。他这样的吃法,不仅是对方柿,对其他爱好的食物也是如此。

昭庆寺方丈求了几张字之后,临行说了几句客套话:“老师如果有兴趣,可到寺中来小住几日,吃住全由寺中供给。”章师听了信以为真,一口答应,并说:“我要来住几个月。”方丈还以为他是随口说说,所以也随口说了一句“欢迎欢迎”。

昭庆寺方丈走了之后,他就欣然吵着立刻要上杭州,一则可以顺便还乡扫墓,二则可踏青访旧,对旅途费用,他从没有想到过。

后来章师寻出一只考篮(旧时读书人应考用的书篮),其中放了两本书和一个水烟筒,一包皮丝烟,天天吵着要起程,而且命我与次公同行。师母迫不得已,筹了二十元,陪同前去,我与次公各带四元,即行就道。当时火车的三等座价,不过一元八毫半,就此四人浩浩荡荡,直到昭庆寺。

昭庆寺的知客僧,本是极势利的,但是因为章师是知名之士,所以他立即安排了两个房间,供我等居住。次晨杭州各报,大事登载,轰动整个杭州,来访的新知旧雨,络绎不绝,人人带了纸张,来求字或是求文。知客僧生财有道,竟然拿出一本缘簿,叫求字求文的人随意乐助,收入大为可观,于是对章师大加敬重,每日供奉的蔬食异常丰富。

章师在杭州每日行动,报纸都有记载,因此来访者络绎不绝。那时汽车很少,凡是坐汽车的来客,知客僧便加意招待,章师对此并不重视。一天,当地有个沈姓绅士坐了一辆马车带了两个少年来访,知客僧陪着晋谒章师,介绍说:“沈氏是杭州富绅,他的马车在杭州是有名的。”章师大悦,说:明天要借用一天,沈氏当即应允,并说他有两个儿子,国学已粗有根底,求章师收为门生,栽培造就。章师即问沈氏二子,平时所读何书?二子应对极得体,而且能背诵诗书,章师认为可造之材,二人即跪地拜见老师。他们由马车上搬来龙井茶叶、金华火腿,及杭缎两匹,同时恭致贽敬一包。章师见了贽敬,认为不可受,师母暗暗着急,命我等两人急速将贽敬收了下来交入室内,师母启视之下,竟是银元二百,师母展颜而笑。

自此报纸又盛载章师在杭广收门生,因此引起许多人都来投章师门下,贽敬多少不等,以四十元者为最多,一百元者亦不少,在杭约收二十余人,师母深感贫困多时,料不到杭州之游,竟有如此收获。

不久,沈姓两子驾马车而来,章师命昭庆寺香积厨备豆腐四方,百页结十六只,偕师母和我们几人,登车出艮山门,意欲拜祭他的祖坟。出城后只见房屋林立,与旧时面目全非,章师不知祖坟何在,命我等到各小茶馆访问他的老家人阿炳,问了好多处,有人说:阿炳有时来有时不来,又不知他居在何处,于是章师只得对山遥拜而回。

章师住在昭庆寺时,每天都有新闻记者来访问,甚是嘈杂,恰巧有灵隐寺方丈来访,相谈之下,方丈力劝章师移居灵隐寺避嚣。从这时起,章师每晨健步登韬光观海,胸襟为之大宽。忽有上海来人说,他家中失窃。师母说家无长物,不过一些书籍,尽偷无妨。章师却不以为然,急于要回上海,恰有铁路局长任筱珊,在灵隐寺养病,就送了章师六张头等车票,章师乃决计匆匆返沪,并对各学生说:“以后讲学,改在沪寓。”

回到上海之后,见前门的锁,已被除去,章师为之顿足叹息,拍门数下,即有人来开门,一见之下,竟是他的老家人阿炳。原来阿炳在杭时听到章师坐马车来找他,他便搭车来沪。这时师母囊中甚丰,除偿付积欠房租之外,还和我们商量应付学生方式。我与次公建议设立章氏讲学会公开招生,师母笔很健,当即就草拟宣言及章程一份,向各省故旧征求赞助人,并印了一本捐册,募集经费。不料这件事,反应出乎意外,张学良首先捐银三千元,当时孙传芳虽已失意下野,也派人送来二千元。各方捐款五百一千的很多,总数若干,我们不便过问,约略计之,总在二、三万元左右,但章师从不过问,学生来报名的约有二百多人。

一天,章师老友李根源来访,师母对他说,历年贫困,现在经济稍稍宽裕,该作如何处置。李老说:“养老以苏州为最宜,应该往苏州购屋,作为永居之计。”师母大为合意,章师亦不反对,便托李老在苏州觅屋,不久就在苏州锦帆路买到一幢旧宅,宅中花木扶疏,颇富园林之胜。章师不久就移住新居,开办讲学会。学生以沪杭两地最多,苏嘉各地亦不少,此中人材辈出,有许多人后来都在文坛负有盛誉,至今港台有若干大学教授,都是这个讲学会出身的。

章师移居苏州,我与次公,每星期必赴苏一次。

老一辈的文人,读书之外,兼览医书,所谓儒门事亲,一定要研究医学。章师对医学方面,亦颇勤习,他开的都是仲景古方,可是他的药方,别人拿到了不敢进服,他知道我与次公都在中医专门学校就学,他常询问某病某症,应用何种时方。甚至对铃医(江湖医生),章师颇加重视,他也不耻下问。

章师对于中医界贡献亦很多,章氏讲学会就印有专著《猝病新论》一巨册。所谓猝病,就是指急性传染病。1929年章师又助秦伯未诸君创办中国医学院,并任院长之名。1931年间又助章次公等人创办国医学院,章师亦任院长,1936年又任苏州中医学校校长。所以追本寻源,章师在中医界训导的功积,是不可抹煞的。

章师嫉恶如仇,凡人有不善,他总是面加呵斥,不稍留余地,到了晚年凡他不喜欢看见的人,绝不接见,即使见了也不多说话,但不再作灌夫骂座。先生晚年已趋重平实,前后志趣迥然不同,涵养功力日见深邃,有人说汤夫人从旁婉劝,也有功劳。汤夫人名国梨,是当时有名的才女。

章师逝世后,他的家人停灵柩于居室中,不谋入土营葬。章师生前托杜志远代谋葬地,但迁延未决。后来中日风云,日趋紧张,战争既起,大江南北,铁蹄纵横,他的家人都到内地逃避寇患。临行之前,即掘地宅中,为先生建墓庐。敌伪盘踞时代,我特地到苏州,凭吊章师的幕庐。墓前杂草尽生,陈设萧然,所悬遗影已失所在,只留一老妪守宅。过了数年,遇章师的长公子章导,仪表英伟,言辞隽朗,也可说是“哲人有后”了。

(邓德桂摘自《港台信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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