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妞初闯大世界
1992-01-01袁梦
袁 梦
第一次来深圳,激动、欣喜、茫然,二十多年的梦似乎都能在这片小小的边陲之城成真。那时正是8月,深圳最烤人的季节。
没有更多行囊,T恤、牛仔短裤和一双已有好几个春秋的平跟凉鞋。背袋里挤着几件皱巴巴的衣裙,走在街头,仿佛欲把深圳倒回数年,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在仅有的一位朋友帮助下,我有了落脚处,余下的时光还够不上欣赏特区的风光,就挤身滚滚红尘般的求职大军。
在四川,作为记者的我,生活多姿多彩,大学毕业,有了令人羡慕的工作,还有让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二室一厅套房,收入虽不高,也够一个“单身贵族”过上小康,特别是那一帮能够彼此欣赏理解,彼此“侃大山”然后呷自制“鸡尾酒”然后念几句自编的歪诗然后昏昏沉沉大放厥词理想梦想童话的穷哥们;还有一帮与我攻“托福”不知白天黑夜然后去了美国澳洲然后寄回一张神气十足的某学院门前留影的童年玩伴;更有被我劣制“鸡尾酒”灌得飘飘欲仙天天电话非我不娶砍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的痴情郎君。
而这里,一切都是陌生,从那陌生的摩天大楼到匆匆撞过、英俊得叫人发怵的陌生先生脸上冰冷的神情。没有特权关系,没有父母的绿荫,也不再是“无冕之王”。
毕业证、结业证,记者证、身份证和个人简历等等凡是能证明身份提高身份的所有复印件,以及一张破旧肮脏、沉默寡言的地图“向导”,成了那时我朝夕相处、随身携带的忠实“伴侣”。
每天第一件事便是拖着鞋,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走到街头小摊,买一份当天的《深圳特区报》,如饥饿的人搜寻面包扫遍报角每一个广告。梳洗、打扮、包装,焕然一新地端坐于每一位经理、副经理(含助理)、公关先生小姐、临时应付人员、勤务工等等凡是可以接待我考我甭管他(她)有无经验有无职权负不负责管不管事的大人物小不点面前,我的态度永远是谦卑的,神情永远是虔诚的,微笑永远是真诚的。口才可以充分发挥,推销绝不夸张太大,虽然烈日后的衣裙略散异味,浓妆下的面容憔悴难睹,我始终以第一流的热情迎接每一位欲踢我出门的掌生死大权者。
8月的深圳,蒸笼般闷热,无风无雨无云丝,天空始终是湛蓝的。骄阳尤如一个肝火旺盛、易动怒气的魔怪,尽情地向人间倾泄它至高无上的淫威。阳光下的我,肚子在叫,干燥的嘴唇已结了厚厚的壳,虽然满街都是冷饮店,可我是绝对舍不得花一个子儿的。实在熬不住,才用汗津津的手犹豫半天地掏出4毛钱,数了又数,既怕又希望能多数出几张,买一支最廉价的雪批,并在心里为自己如此“奢侈”而辩解不已。
记不清走了多少家单位,也记不清写了多少封信,红脸白脸笑脸冷脸见惯不惊。不理不睬可以稳坐如山,“请你出去”就是“欢迎光临”。终于,某天等来面试电话,一位富态和气的港商接待了我,谈了半天也谈不上正题,精明的眼睛把我周身搜了个倒海翻江:“小姐,你很漂亮,很女人味。”然后一丝笑容浮在那张已不能算年轻的脸上,“只要我愿意,可以马上录用你。”诱饵美丽迷人,可是,“一月千把元的工资不是太委屈你嘛。”我心中窃喜,乖乖,这可是从前半年的数目,“行,行……”语无伦次,激动得不能自禁。“我可以给你买房。”哈!真乃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懵懵懂懂,惑然不可理喻。他欠欠身:“我们就实话实说,你需多少钱一月,开个价……”不知后面还有什么,我已逃到街上,在烈日下,又哼起:“让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个漂泊,让生命去等候,等候下一次伤口……”我一无所有也就一无所求。
早餐绝对免掉,中午晚上方便面充饥,然而本来所带不多的钱却一日少于一日,等待的工作依旧遥遥无期。
初到深圳,乘车也不知东西,个别邻座的先生总想给你带来一份什么样的惊喜,或故意用身子紧紧挤住你,或偷偷地、假装不经意地在你盖着裙子的腿上轻轻摸一下,以满足他的某种感觉。
夕阳西下,深圳的夜生活伴着闪闪烁烁的霓虹灯而到来。我踟蹰街头,茕茕一身。富有的先生和雍容的小姐翩然而行,我已疲惫不堪,深圳是如此的近,却又如此的远,明天又如何?
在这里找工作,你必须具有“五心”:坚强的信心,打持久战的耐心,没有工作时的开心,自得其乐的童心,遭人拒绝而不伤心。还必须具有“五劲”:缠劲、赖劲、说劲、玩命劲和脸厚劲。无论如何,你不能退缩,更不能自暴自弃,要学会自我安慰,自我爱恋,自我调节。这里,没有谁向你施一点廉价的同情,也没有谁会注意到那个靠在路旁树上已累得病得十分羸弱的小女孩。无数次打击,只出不进日益干瘪的钱袋,即便“自我感觉良好”也不得不降低条件。凭着自己的绘画天赋,有充分信心和能力去应聘300名只需初中文化的填图女工中一员,月薪300元。烈日当空,热浪逼人,骄阳的火苗舔痛我细嫩的肌肤。我读着地图,寻寻觅觅,乘车向目标挺进。三拐五转,谁知不幸地演了一场精彩的“搭错车”,越走越远,最后只好坐“11”号专线。头顶火球,经过3小时马不停蹄的步行,行程约十余公里,付出衣衫里里外外全部透湿的代价,再爬6层高楼,终于荣幸看见招聘桌后几位姑娘可亲的芳容:“我行吗?”“有没有广东户口?”“没有。”“不行。”“我不需要调动,仅解决一个工作,一个工作而已。”“也不行,办不了暂住证。”“……”半分钟的对白付出3小时的代价,来不及反应,却又要打道回府。另一位姑娘见我目瞪口呆的傻模样,略为歉意地说了句:“对不起。”轻飘飘的,如同天边轻飘飘的云丝。哦,小姐。所有的解释都属空白。
我不知道是怎样一步三摇下了那高高的楼层。斜晖不再盛气凌人,街上的行人渐渐增多。路灯已亮,拉长我孤独、疲倦、瘦削的身影,在晚风中,湿漉漉的衣衫慢慢吹干……回程用了4小时,中午的方便面耐不住咕咕乞求的肚子,而明艳富丽酒店的华灯下,有人正开怀痛饮,笑声不绝。我感叹万千,若有所思。放弃内地优厚的条件来深圳寻梦,而梦在何处?大学毕业,所考的“托福”分可以使我在美国任何一所第一流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此刻却流落街头,画饼充饥,直到那时,我终于明白:深圳,并不是一个遍地都铺满了黄金的地方。
幸运的是,不久我有了一份美好的工作,在深圳一家有名的大公司做事。同样幸运,在求职的过程中,我遇到了许多“同是天涯沦落人”,几多苦水,几多无奈,都在那年轻朝气的浅浅笑容中化为灰烬,我们失败,但绝不退缩!
上班那天,我买了一盆小小的仙人掌放在床头,直到今日,它依然倔强地生长着。
(黎明星摘自《深圳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