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静如水
1992-01-01任惠敏
任惠敏
我和父亲在一起度过了三十五年。回想在一起风雨同舟、互相等候的日子,我融融的泪水就汇成了小溪。
自古以来,接受风雨的是街道和广场。可是父亲,落给我的风雨全由你接受了。
小时候我和你去菜场买菜,一匹拉菜的马突然腾空而起。我脚底一滑,惊吓得倒在地下。你来不及抱我,就扑在我身上。
太危险了。我望着擦破了额头的你说。
不怕。爸是块大钢铁。
三年自然灾害时,每到星期天你就去乡下剜野菜。回来拣的时候,你每拣一棵都要先洗一洗然后送进嘴里尝尝,才让我动手帮你拣。
后来长大了,我们经常外出散步。尤其是在广场的长凳上坐下边说边笑时,身旁总有人会问。
那是你孙女?
是女儿。你笑咪咪地纠正。
我不快。你却仔细告诉人家,快五十岁了,得了这个女儿。
常常是鱼贯而问。你就鱼贯而解释。
1970年我到农村插队当知青。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和你分别。只觉得生命的源头断了。我整个心身都仿佛浸在苦茶中。那时我们刚被抄过家,家中没有钱。你找遍了家中的几个抽屉,好不容易找出六分钱。
你和我来到商场,正好一面小镜子六分钱。
爸送你一面大镜。
这是从天上掉下的一块陨石,砸得我周围的大地生疼。
你到火车站送我。你的表情和昨天的生活一样。
爸十二岁就离家出来谋生。你比爸还大四岁呢。
你就会烧开水。谁给你烧饭呀?
当然不在话下了。有你依靠你。没你我是爸又是女儿。
土地上,雪落黄河静无声。
火车启动了,站台边父亲站成了一粒灰豆。
我最喜欢读你给我写的信。开篇便是——
指示我的女儿:
你的嗓子有病,没有药用要常喝开水。水是身体之本,滋润喉舌,让我女儿喉舌早愈……
指示我的女儿:
春节不放假不要单独一个人往回跑。要在大家之中,不可在大家之外。风中鼓翼,方是我女儿……
指示我的女儿:
如不允你参加高考,不要争执。不可得到的东西要放弃。我更愿意你能自觉地认识知识的重要……
三年时间里,你共给我写了五十多封信。返城以后我告诉你。
五十多封信可把我指示得晕头转向了。
再也不写了。
再用手,指示吧。
皆大欢喜的事情你仍如平常一样。做了一锅面条。看我吃得那么香,你安安稳稳地笑着。
这回可把你缠在爸身边了。
我愿意听你密密如诉的步子。愿意看你始终如一的神态。
记得母亲故世以后,你买来七尺红布盖在她的身上。被当场的人扯走,说红色是革命的象征,我母亲不配。
你惨淡的表情仍旧惨淡。你买来一张大白宣纸,白纸上写着母亲的名字也写着你的名字。你的心要陪她的灵魂一道去。
一生中我从来没有听到你的哭声。为我母亲你流泪了。叮叮当当的泪水似风铃,轻短又坚定。
在我工作不久你退休了。经常是你和我在饭桌上对面而坐,双双眼睛里都盛着隔夜泪水。你滋润我。我滋润你。远帆远景,在最深的眼睛里盛开珍珠。
你以全新的面貌对待生活。其实是对待我。
我说我最爱吃国光苹果,秋天到了你就整筐整筐地往家买。你把一只只苹果削好皮,再把削下的皮缠到苹果上。一只摞一只摆满盘子。只要我吃一只,不大一会功夫你会又补上一只。漫长的秋冬两季,你不让那只盘子有一个缺位。
参加工作不久,有一天领导让我去市委送一份老同志的档案材料。途中不慎将那份档案丢失了。
那是一个人一生的记录啊,恬静又博大。此时自己刚刚来到一个新单位,谁不想与荣誉为伍!
我心急如焚,如果说用昂贵的钱能买到,我也会在所不辞。当时有的同志还有一些同情心,而有的同志又在暗地让人不可思议地极力说些什么。我那种难过劲儿如同天鹅之死。
晚上回去,我就和你一一诉说。
当夜,你把家里所有的大白纸裁成八开大小,又拿来笔和墨,你一张张写起“寻物启事”。一直写到下半夜,写过的纸张足足有一寸厚。
第二天清晨,你又打了浆糊,将它们粘贴在大连所有的醒目的水泥电线杆上。
一周以后档案找着了。说是拾的人拾了以后又出差去了,回来才通知单位。
如同某种光辉在我面前升起,顿觉一块大铅石从我头上滚下去。我赶紧回家告诉你。
你以一条安然直线走近我,说了一句。
再度喝葡萄酒是什么时候?
是今天晚上。
父亲和我在雪山一样洁白的屋子里,饮着葡萄酒。我多日不悦的心情被父亲感召得蓝天一样明亮。
晚饭后,你提着塑料桶,还有竹刷子,路灯下你将贴的启事一张张刷去。几百个电杆,那是森林呀。
满街满巷张贴的“祖传密方”、“换房启事”等等还少吗?我劝不过你。原因是你的文化,你的修养,和无论在什么地方你一生的洁净及对待环境的爱护。
你有深厚的私塾功底。我写作的时候总不愿去查字典,嫌一撇一捺麻烦。你是我的活字典。
爸,这是什么字?
我不识我不识。
你一边说不识一边认得。
父亲和女儿不能在一起一生。但是父亲会在女儿心里永生。这是幸福和痛苦的源泉,都流之不竭。
有一次我去医院医牙齿。刚走到医院就下起了小雨。当我正张着大嘴接受医疗的时候,忽听你在外面走廊无目标地喊我。
一个大吊车一样的电钻正在钻我的牙齿,我一动也不能动,就这么听着你又上四楼去找我。待我修好后跑出去找你,见你提着雨伞在楼道等我。
我歉意地告诉你刚才我已听到喊声了。你根本不介意。你从不会埋怨别人,就像是所有人的知己。
我希望你的影子风一样轻盈和无影,甚至我想逃离你。我追求结束,起点又开始。每一开始都像东北的大雪,铺天盖地。
你是一个世上最讲信用的人。只要你说过的话一定做到。委托你办的事,任何人都会放心。
在你故世的那年秋天,我们单位里每人分两筐苹果。我回来告诉你,明天或后天汽车挨家里送,让你经常到门前的马路上去看一看。你赶忙答应。
早晨我去参加一个会议。晚上八点多回来时只见你还站在大街上。如果黑夜继续往后推迟,你还会一直站下去。在这咖啡色的黄昏里,你喜气洋洋地在等待。最后才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回家。秋池很浅,溅起一片水声。
你老了以后不给任何人增添负担。反而加倍辛劳,操劳着我俩的日子。
两个人是两颗星星。你说。
两个人是一个世界。你又说。
父亲,你时时刻刻浮动在我的睫毛下呀。
高山、流水和蓝天的静默,是能够抵达并追取的。父亲的平静让我难以追取。这是一种境界,在光芒之上。我会日日珍惜在血液中。
如今,家中使我触景生情的地方太多太多,一把椅子、一双拖鞋,特别是长年挂在父亲腰带上的那串钥匙,简直就是一串铜铃,哗啦啦猛在我眼前晃动。我想一点点遗忘,它们却一点点走进我的生命里。
你的一生,经受了许许多多大起大落、大灾大难,你都心静如水。观视你之后,也使别人平静。
爸,你心底有一片静静的湖。
什么湖呀,我这人是块木头。如果说还能行走,是你出生以后,把我雕刻成木舟的。
那么,岁月托起木舟,再一次飘进自然吧。
(萧天摘自《八小时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