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敌人”就是他们自己
1991-09-27灿灿
灿灿
好一场特大的春雪覆盖着山村,一片洁白,却听不见人们的欢言笑语,只有不安的低语伴着沉痛的哭泣。杀人的兄弟俩被押上了囚车,溅满泥泞的车窗上紧贴着一张绝望的脸,撕心裂肺的呼唤——“妈妈!妈妈!”久久地回荡在山谷之中……
这不是今天的故事,但它距离我们实在并不久远。
70年代末,在黄土高原——这块哺育我们至今的土地上一一个偏僻又古老的山村里,一位刚刚操办完儿女婚事一夜未眠的母亲,还没等她收拾完席桌上狼藉的碗碟,就遭到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劫。劫后来不及等她醒悟过来,她的三个孩子,三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孩子都离开了她,本来就是寡妇的她又孑然一身了。
就在那个清晨,同村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失去了她的同样是相依为命的孙子,可怜这青年竟是山村里唯一的民办教师,愿将自己的一片绿献给这山村里的春天,却等不及问个为什么,他就被残暴地凶杀了。鲜血喷在凶手的脸上,洒在残雪尚未融化的泥泞的小巷里,也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
应该问个为什么。哪里来的仇恨何至于下此毒手!倒下去的人不明白,行凶的人也不明白,旁观的乡亲们更是糊涂。问题是绝大多数人都自认为“清楚”得很!这就是悲剧的基因,也是我们古老民族始终难以摆脱贫困的原因之一。它使得我们自己的骨肉同胞,自己的手足兄弟白白丢掉了年轻的生命,那滚烫的热血还不足以融化愚昧的封建意识所形成的坚冰。
这就是北京电影制片厂最新推出的彩色故事片《血色清晨》。影片以纪实的风格,讲述了一起由于农村换婚而引发的极为普通的命案。通片没有一点儿说教:古朴的画面,极为简洁的叙述与道白,演员们严肃认真恰到好处的表演,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反映我们民族在过去的历史中曾经存在的真实画卷。由始至终你都能感觉到影片全体创作人员的苦心,你不能不热爱黄土高原上辛劳朴实的人们,你也不能不痛恨他们的愚昧无知。由于历史与环境的原因,造成他们世代贫穷,贫穷使得他们长期没有文化,没有文化使得他们轻视甚至敌视文化,直至翻身了有钱了他们的文化状况也没有得到多少相应的改变。尽管家家的屋檐下挂满了沉甸甸金黄的玉米,仓里的粮食满得冒了尖,尽管口袋里也开始有了成打的人民币,他们的精神世界仍没有彻底脱离浑浊与黑暗,封建的习俗依然制约着他们,结果使他们自己扼杀了自己。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他们的敌人就是他们自己!
编导关心的也正是这个。为了引导观众走入认识自我的境界,影片从头到尾始终位于客观的角度,避免创作者的嘴脸显现在银幕上。然而正视自己,谈何容易?编导李少红深有感触地说:“正视灵魂是很残忍的事。电影正是这么一个可怕的镜子。人有一种恐惧自我的心理,尤其是暴露出自己的灵魂会使他心惊肉跳。电影把人类生活真实地记录下来给人类自己看,这确实需要勇气。描写到什么程度,把心灵展示到什么深度而不伤害或有益于人类自身?人类往往是回避自我的。比如,人文科学的进步远远落后于自然科学,假设人类对自然的认识达到一万分的话,对自身的认识往往还达不到其千分之几。人的所有注意力几乎都被物质世界吸引去了,甚至发展到人对自己比对任何事物都陌生。在我们创作中就会遇到这样的困难。你能在银幕上再现出真实的生活场景吗?你能刻划真实的人物吗?你能拍下生活中真实的光线和色彩吗?真实似乎没有标准。这取决于人对自身的陌生程度,也取决于心理的接受程度。电影本是最能真实再现生活的,然而在电影中想要达到真实又是那么艰难。在影片中有这么一个细节,结巴妻出门回来,发现门上贴了一张女人画像,露出原本是人人都有的肚脐,结巴妻竟害怕得见到鬼似的一把捂住那肚脐。这下意识的动作说明什么?害怕自我暴露,这是一种极普遍的心理。那么,在接受电影的真实性问题上是否也存在这种心理障碍呢?”
显然李少红的心态也是沉重和复杂的。她力图通过这部影片让人们了解一个人是如何被杀的,不只是凶杀行为,还有促成凶杀的原因、凶犯的心态、周围环境的影响、大文化氛围的影响,因为人们活在各自的生活中,而不是为电影中的事件而活。她的着眼点是生活整体,立体空间;她认为描写生存的文化形态远比单纯叙述因果关系更为重要。
影片尚未拍出,电影界里就已议论纷纷,以为又是谋杀片,但当领导与专家们看完样片后,却一致感到了震撼。一位老资历的学者说得好:“这部影片不是为了提供欣赏,而我们也不见得喜欢这种题材,但它却震撼了我们,使我们不能平静。它是中国电影史上非常重要的影片,在农村题材的影片中,它超过了《黄土地》《野山》《老井》,可以说这四部影片构成了过去农村题材电影的完整。”这位学者的话现在无疑已代表了电影界的共同心声,但是否能为广大观众认同,还有待电影公映之后。不过可以肯定,它绝不会像一般的情节片那样,令观众觉得千篇一律看过即忘,它必能触动人们的心灵,激起人们改变自己的愿望。这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