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挂历者说
1991-09-27王逸明
王逸明
1990年底的北京街头有三大热门话题,一是大成不娶刘慧芳,二是海湾先谈不开枪,三是倒挂历的遭了殃。
12月22日,百万庄一带挂历个体户贴出斗字海报,买十送三,买十送四。一般人看来,这已与降价30%或40%无异,若以七零折(即定价的70%)以上进货,这种卖法就赔了。其实不然。以一本挂历18元定价,七零折进货计,10本挂历定价180元,进价126元,降价30%就等于平来平走了,降价40%呢,亏10个点,合18元。买十送三则不然,180元中净赚54元,送3本,进价共37.8元,依然赚16.2元。买十送四,54元减50.4元,还赚3.6元!
又过了五六天,翠微路一带挂历个体户率先吐血,其广告曰:买十送十!!!就像相声里说的,公司倒闭经理自杀商店着火仓库倒塌全体雇员自谋生路忍痛赔本给钱就拿。
买十送十,翻开了挂历推销史上新的一页,也是北京挂历个体户第一次蚀本。
挂历市场风云莫测,直到去年11月中旬,倒挂历者们似没料到会有买十送十这一天。因为1989年11月中旬的挂历市场也是一样,但一进入12月中旬突然繁荣起来,到年底,竟出现搭售现象,并且一律原折原扣,言不二价。
尽管1990年底出现了买十送十的残酷局面,若说挂历生意将进入低谷还为时尚早。刚进入今年2月,已有几种“构思新颖具有突破性创意”(征订单语)的1992年挂历等待上数后开机了。挂历生意如此诱人,个中原因方方面面,最重要的一条,倒挂历只论赚多赚少,包括那些买十送十者,真正的血本无归几属稀罕。
倒挂历者分为四类,一是连印带倒,二是公倒私捞,三是看摊,四是单挑。
连印带倒,指那些非出版单位,却从挂历印刷和批发中赚钱者。印刷厂首当其冲。就我接触到的十几家印刷厂而言,没有哪家能做到说印多少就印多少。印刷制版费之外,还要将大批印数外挂历私下投放市场,作为印刷的额外收入。这也不怪印刷厂,因为印挂历向来是印刷厂先垫款,卖完了再结账,某种挂历—滞销,印刷厂往往成为直接的损益者。与其坐等,还不如亲自上阵。印刷厂之外还有一类投机分子,及时反馈挂历行情,《海的梦》和《汽车美女》旺销,立即买下版(而不是版权,同一套版出版社卖给你后还能再卖别人),突击加印。这样出版社虽然得小头,也乐此不疲。据最保守的估计,以上两种挂历1991年的总印数已突破50万本。
公倒私捞,是某些出版社的发行部门。你想倒挂历么?谈谈折扣吧。你说多少,70%?可以,我65%批发给你,你再另付我2%的现金,总折扣比你提的低3个点。遇到这样的卖方你能不高兴?还有买方。某厂办秘书拿着支票问:“挂历多少折?”“8折。”“9折吧?返出3个点的书款。”听清楚了,说书款,不说现金。另一家集体企业的经理亲自出马,拿着支票先6折买进若干,两三天后又把挂历拉回来,问你3折接不接?还是那批挂历,一出一进,或叫一进一出,买卖双方各得3个折扣。甭多,一天只要遇到两位这样的买主,就早早收摊,玩卡拉OK去啦!
以上两种属于倒挂历者中的“大款”,而且风险很小。看摊的也赚大钱,但那是辛苦钱。1990年12月17日,北京零下六七度,出不出摊?往年这日子正是销挂历的高峰,冷点冷点吧,别人都不出摊,也许生意更好做,真是心忧炭贱愿天寒。10点半,美术馆西面的几个摊齐刷刷挂出了上百本样本。半裸的明星野模们迎风摇曳,倒爷裹着双层大衣孑孓而立。哥儿们,买不买,不买别看。
单挑,是无营业执照的倒挂历者。这类倒挂历者一般先找好下家,再去趸货,风险小,赚的也少。
也许是出于责任感,也许由于记者道听途说到一些有关挂历生意的奇闻怪事,而仅仅出于一种兴趣,1990年12月28日,中央电视台终于播发了一条载道味颇浓的报道:早在几个月前,1991年的挂历就牵动了京城的千家万户,挂历摊点到处可见。各式挂历争奇斗艳。买10送3,特大优惠。出挂历,卖挂历,买挂历,送挂历,寄挂历。京城展开了一场挂历大战。
为什么挂历越来越多,越印越精美?而挂历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呢?据了解,不少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把送挂历作为一种礼尚往来的不成文规定,特别是一些有业务往来的关系户,不用几本挂历,好像就过不去这个年。据反映,自家掏腰包买挂历送人的为数不多,大批购买者属于公款消费。而且买方还可以从优惠价格中捞到实惠。这种风气也影响到了下一代,一些想让独生子女在幼儿园、学校里受到关照的家长们,不惜金钱和时间,要为给孩子送挂历伤几天脑筋。可是孩子们的心灵却被美丽的画页投上了无形的阴影。北京的挂历市场已出现供大于求的趋势,要不了多久,新年过去,就会出现大甩卖。相形之下,许多极有价值的学术著作却长期受到冷遇,难见天日,甚至连我们的下一代急需用的课本和作业本都难以为继。难道这不应该引起人们的深思吗?难道非要等小贩来收购过期挂历时才想起我们还有许许多多比参加挂历大战更重要、更值得做的事吗?
确实,“不少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把送挂历作为一种礼尚往来的不成文规定。”但是拉关系送礼之风气不是出现在挂历大战之后。《纽约时报》驻京记者弗克斯·巴特菲尔德在其一本著作中从社会学角度对这种现象分析道:“交往和互赠礼物使友谊出乎意料地加深起来,以至我们不得不考虑这种友谊是否会带来某些义务。……经过与中国人的结交,我们明白了,关系为中国的日常生活提供着润滑剂。”
同样,“自家掏腰包买挂历送人的为数不多,大批购买者属于公款消费”这种现象,也非挂历买卖中独见。由于国营企事业单位在职人员的工资奖金额都受有关政策限制,许多单位只好以用公款承担职工日用品费用的办法提高所属职工的物质待遇。长此以往,在职职工已养成了依赖单位解决某些日用品消费的习惯。如今哪个单位年终没发挂历,其领导背后必遭戳脊梁骨无疑。(去年底挂历生意最繁忙时,恰逢上级领导陪同在美国办中文书店颇有名气的刘冰先生来我所在书店参观,我乘机问了问美国的挂历市场情况。他说美国的挂历零售业务非常冷淡,因为老百姓一般都可得到印有广告的免费挂历,一些大企业自己出钱印挂历,送职工、客户和关系户。听来似乎也属“公款”消费。)
正是由于挂历主要由公款消费,所以目前北京地区对挂历样式的市场需求趋势是高定价、豪华版。1990年底最畅销的几种挂历,如中大图书公司印制的《梦彩流阳》,兵器工业部与华阳技术开发公司印制的《葡萄插花》,《海外文摘》编辑部印制的《外国摄影作品集粹》等,定价都在17元以上。大部分单价20元以上的挂历,没进入12月中旬便告脱销。人民大会堂印制的一种单价50元(一说80元)左右的挂历,几乎没上市便被一抢而空。去年底北京又新时兴起挂历兜、挂历门帘,对13张全“膜儿”的单月高档挂历也起到了促销作用,相信这种时髦将传染到其它城市。根据以上种种情况推断,1992年哪家出版社的定价敢于突破百元大关,定大发利市。
时至今日,1991年的挂历之战表面上已经结束,实际上这场大战刚刚进入攻坚阶段。君不见,各出版印制单位正调集精兵强将,全力以赴,追款。
“喂?什么?他不在?上哪了?广州?他欠我们那笔挂历款什么时候结他说了么?等他回来你问问他,像他这么干,明年还想不想从我们这儿批挂历?”
出了挂历的出版社的发行部门都在开会。“你们无论如何要在6月前把全部欠款给我追回来。”社长总编辑都这么说。财务都有一本专门给挂历作的帐,用口取纸分开1987,1988,1989,1990,然后又开一栏新的,1991。可惜,没有几家出版社的挂历款已全部追回。
有位因承办挂历债务诉讼的律师对我说:“胆大的早就不倒了。1988年底,北京有个假瘸子,到处包销挂历,出版社说六五折,他非抬到八七折,然后一转手四折现金甩给个体户,跑了。现在弄一张玻利维亚护照,你有脾气吗?开始我也奇怪,怎么那么多出版社上当,后来一调查才知道,一方面是搞发行的贪回扣,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用北京话说叫‘杀熟也就是坑熟人。许多人问我有没有法律手段,我就问,假如我骗了你十几万怎么办,告我?那对你有什么好处呢?那假瘸子我见到了。他说过去黄世仁煽,现在杨白劳煽。什么意思呢?过去放债的煽,现在欠债的煽。我欠你几十万,我过马路你得搀着我。笑什么?一看你就没钱,不懂这里边的事。”
鬼使神差,糊里糊涂地误入了倒挂历者的行列,浮光掠影,浅尝辄止。既没吃着回折,也没挣到辛苦钱,只好又回到旧行当里,与笔耕者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