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的绝唱
1991-07-15安波舜
安波舜
不记得已经读过几遍《刽子手之歌》了。
只记得一九八七年第一次读时,非但没有感觉到读梅勒的作品是“人生的一大快事”(美国《新港纪事报》评论),相反,倒生出些窘迫和凄凉来。因为面对梅勒“近乎完美无瑕的技巧”和“巨大的成功”,你几乎目瞪口呆可无话说。梅勒究竟离我们太近了,一洋之隔,倒不如古典作家可任意品评掩去些令人尴尬的比照。也许有碍于斯,也许是梅勒的成功在于“暴露的真实”,有悖于某种社会的需要,总之,国内散见几篇评介文章之后,大家似乎隐约抱定了沉默。
例如,梅勒先生也是一个“造反派”。他的经历在年轻的时候,也和我们一般中青年作家差不多。他生于一九二三年,一九四四年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在太平洋部队当过兵。那时候的美军装备比不上现今,和我们的上山下乡差不了哪去。再之后就是考入巴黎大学,再之后就是没完没了地参加各种各样的“运动”,像反战示威、竞选纽约市长之类。从他早期的作品看,梅勒无疑是一个激进的理想主义者,甚至欣赏无政府主义或者吸毒什么的。他的政治主张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失败和痛苦是注定的。如果说,后期现代派的作品中的痛苦和绝望,大抵都能分娩出高尚的本真和人道主义精神,是基督教文化使然,那么,《刽子手之歌》中加里为争取死亡权利和地狱里的爱情同整个资本主义法律的抗争,这一具有深刻反讽意义的悲剧与绝望,则是由梅勒悲怆庄严的理想主义和独特的同情心构成。同情心的“独特”是说,按一般的道德原则是维护人的生存权利,而梅勒却同情和鼓励加里对死亡的选择。这一惊世骇俗的英雄主义之举对中国人的生死观来说,当然难予接受,对讲求博爱与宽恕的西人来说更不可理喻。但是梅勒成功了。他懂得如何尊重读者,和他一道带着理想主义激情,去理解他用近百万字描绘的道德困境:既然加里已经对现存的世界绝望,并且相信灵魂不灭来世可以变个什么,为什么要阻止他呢?这一“独特”的同情似乎有悖人道,但犹太教关于人的教旨是:人在伦理上有自由选择权,也负有责任。这一《圣经·旧约》的观点,也给基督教伦理学以重大启发。因此,作为犹太作家的梅勒有更充足更人道的理由发问,并使这一发问更具古典主义人道精神。
梅勒似乎也经历了一个浮躁的阶段。竞选失败、理想苦闷,成名后也打过离婚,甚至当众与糟糠之妻动起刀子。社会上多有谴责,于是他就利用自己的专利,在小说中剖白自己。例如在他六十年代的小说《黑暗中的军队》中,他以主人公之便,迫不及待地宣泄自己的价值观念和道德指向。尽管这部作品给他带来巨大的声誉,但强烈的主观色彩使后人读起来不敢恭维。这大抵和新时期文学刚起步时,最先抢向潮头的一批中青年作家的经历相差无几。所不同的是,梅勒并没有就此变得很灰或者玩性十足,在一己的情怀里营造那攥得出水的孤独,诚如那贩豆腐的小贩,一朝抛不出去便骂人不识货。
在长达百万字的《刽子手之歌》里,梅勒变得异常冷静和谦和,带着一个成熟男人那种忧伤而又低沉的调子,宁静也又壮观地叙述出上万个真实、生动、准确而又意蕴深邃的生活画面,近百个和主人公一起分享精彩的人物。他用他的天赋和观察力,集中了无数个“表象下面有着潜在特征”的生活细节,使任何一个读者都无法获得思考本书以外的机会。你只能在梅勒的世界里徜徉,因为你不可能比梅勒知道的更多;你只能在被梅勒的天才覆盖,在他洪水般的真诚和同情面前安静下来,同他一起反复咀嚼加里和加里周围世界的精神痛苦和原始罪恶。同他一起去理解一个囚犯为什么“要带着尊严去死”,在刑前的几天里,安然坦率地签署出卖自己眼睛、肾脏、脑组织的合同,出卖自己生活经历和精神活动的版权。所有这些生命本能的痛苦积累,无疑调动起人们的文化本能,深入到精神痛苦的最深处,集聚着形而上的巨大透破力,去完成对社会异化的超验批判。从而在人与社会的荒诞秩序,生命与灵魂的初始愿望,个体与群体的道德困境的思考中,体验出最纯正的悲剧快感。
说到底梅勒是在写人。写加里的生死和绝望,写他本人的痛苦和提问。但唯有真实才可能产生痛苦,产生悲剧,才能脱胎出高尚的宗教精神和完美的人性。但真实不是现实。这也许就是我们对现实理解上的偏差。现实的扭曲和异化,有时使人无法确定生活的空间和位置。于是梦幻和荒诞就成为后期现代派的主题,并由此产生出多变灵活的表现形式。说这一流派已濒临绝境,多少有些不怀好意。事实上,作为“非虚构小说”的代表作《刽子手之歌》或许能证明这样一个趋向:经验模式的传统现实主义和虚构模式的现代主义的渗透与互补,在更高的文学层次上获得空前的生命力。
人有时是要过瘾的。例如在高境界的精神领域内漫游。但过瘾的作品实属不多,《刽子手之歌》算是一部,但又是外国的。好在这部书无论从政治上还是艺术上,于我们都有些积极的意义,至少它沾带着现实主义的血缘基因,倒是不该疏远了才是。
(《刽子手之歌》,〔美〕诺曼·梅勒著,邹惠玲等译,春风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四月版,上册:4.00元,下册: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