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一种人生境界

公　明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此对联乃金庸自撰，为其15部武侠小说中的14部书名的第一个字，其中，《笑傲江湖》可属上乘之作，据说也是作者自己较满意的一部。掩卷后，回肠荡气之中，颇觉其所蕴含的人生哲理也大可参详。如是思之，便豁然有思鹜八极之感，尽脱“武侠”二字的篱落。

从表面上看，《笑》以武林各派追寻“辟邪剑法”、争霸盟主地位为线索；往深一层分析，又可发现作者在“曲”字上着眼的构思:起初是衡山派刘正风和魔教长老曲洋琴箫合奏、相交莫逆，但终因教派之仇而双双毙命，结尾是恒山派令狐冲与魔教任盈盈夫妇合奏一曲而终结。然而在这两根情节线索的下面。作者更为注重的或许是令狐冲这个人。与一般所谓塑造人物个性不同的是，作者是要通过令狐冲表达某种有关人生的价值观点——笔者深感这才是金庸之所以值得研究的地方。

令狐冲的出场是颇费了心思的。先是在衡山城的小茶店里，华山派师兄弟谈论他们大师兄令狐冲的嗜酒等情状，接着是恒山派定逸师太的投诉、指责，紧跟着又是仪琳的陈述，一个放浪天行、天性不羁的豪侠形象便在人未出场时就在读者心中形成。但至此时，恐怕大多读者还如笔者一样，尚未发觉全书的主角就是他，我们是习惯于被开头的情节所惑的。我们总会以为主角是林平之，看他日后是如何发奋求师学艺以报林家的深仇。再往下检索，我们才发现，这个令狐冲与表面的故事情节并无直接关联——无论是抢夺“辟邪剑法”还是争霸五岳盟主地位，抑或是魔教旧主的重新夺回统治地位，他都不是当事人。但，全书篇幅，又是以他的活动、思想、感情占去大部分。于是我们不妨认为，他是一位观察者、感受者、思考者，就是这样，才得以传达出作者对江湖一人生的看法——种种笑傲之情。

有了这番结构上的分析，我们才可以领略《笑》的旨趣。

一日江湖。以“笑傲”对“江湖”，其江湖为何物?中国传统社会的各式人等无非归为四大类:官家、文士、义侠、平民、江湖者，义侠为主也。所谓天下武林，所谓三山五岳，其实无非旧式中国社会中的一个社会群体(social group)，他们有很大程度上的自足性，因此武侠小说才能以讲述这些既非农、工、商，也非士兵、官僚、知识分子的人的故事而可以自足；另一方面，他们的价值观念、伦理标准又与整个社会有不少共识(尽管在行为规范上往往大相径庭)，因此武侠小说又能成为对整个社会的一种表述。书中的主角与这个“江湖”，处处表现出不契合、不相谐的紧张关系，即使是曾令他心仪的人或事。问题并不是由于风波险恶或生命涂炭，而在于令狐冲所秉持的价值信念:真情仁爱，任意所之。于是书中多处出现令狐冲为正教、魔教、同门师友所逐、所追杀而无法见容于这片江湖的情景。他便唯有以笑傲之。

二曰生死。生死大限的意味实是一切人生哲学的焦点。令狐冲充满一种民不畏死的气概，常因此而令对手钦佩而转生怜惜，而手下留情。其实，细细分析，可以发现他的不畏死大多是由于:一，心知内伤甚重，终究是死，故眼前一刀一剑亦不失为更快意的死法，或是二，与有情人一起赴死，虽死无憾。因此，他便可以笑傲生死。

三曰声名。不少人极看重自己的声名。令狐冲相反，他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只求问心无愧。因此，他便可以尽情欢饮，与女友嬉笑，与异教异派朋友结交。他确确实实无处不在笑傲声名。

四曰真伪。风清扬老前辈称赞令狐冲不是假冒为善的伪君子，他便感到有说不出的痛快。他甚至有一种宁做真小人、不当伪君子的信念。每当一件伪善的行为在他心中被洞察之时，他总有一身冷汗，一种最大的愤怒。他时时以自己的真情直面伪善，真令读者为他捏几把汗。他以真率笑傲伪善。

但是，令狐冲也有他无法笑傲的东西，那就是一个“情”字。他对灵珊师妹、仪琳尼姑、盈盈魔女皆大有真情，尤以对灵珊的更痴更呆。他是彻底的感情至上主义者。甚至于刀光剑影之中，他与灵珊师妹(此时已嫁他人)兵戎相见之时，仍情愫依依，不惜以命相抵。即使对于已然被彻底揭穿了伪君子面目的师父岳不群，他也无法忘却师恩。真可谓“多情最是男子”，这个弱点几次险些取了他的性命。他唯一无法笑傲起来的，是情。

笑傲江湖，金庸先生一定是写得痛快、很动情的了。而低头环顾，我们呢?我们笑傲什么?人生活在世界上必定要有所崇奉，有所笑傲，如此他才生活得有尊严，存在得有价值，他才时时在一个提升的生命历程中。拿起《笑傲江湖》而读出人生，放下《笑傲江湖》而检视人生，斯有得矣。如果说武侠是消闲之物，至少《笑傲江湖》不是!

(磊毅摘自《文化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