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笈岁月
1991-01-01
两朵黄玫瑰
周薇薇
我的学士学位是在波士顿大学念的,那时刚来美国,趣事繁多,为那段艰辛的学生生涯,抹上一片艳丽的色彩。
为了要多了解这个国家,我选了“美国政府”这门课,那天,洋教授从美国政治谈到东方国家。班上学生很多,他大概从没注意到有个东方学生,或者以为我是日本人也说不定。总之,他冒出那么句话来:“东方人之间,也有很多冲突。譬如说,日本人就瞧不起中国人。”我听了,自然觉得是奇耻大辱,虽然平日在课堂上总是三缄其口,这下也顾不得自己的破英文,立即举手发言,很有“从容就义”的气概。我说:“教授,你错了,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家,有悠久的历史文化,日本很多东西,都是从中国学去或者偷去的,所以我们中国人,是一直不太看得起日本人的。”教授怔了一下,但马上笑着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侮辱中国人,你是中国人,一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全班同学都朝着我看,我有着打了一次胜仗的骄傲。
念人类学时,知道有个原始民族,以牛的多少来衡量一个人的财富。期考时,有这么一题,牛在××民族,就像什么东西在美国,下面有四个答案,请选其一。我正高兴这几分马上可以到手,不料却发现一个生字——Cadi11ac,我当时天天忙着读书和打工糊口,那儿还有雅兴去研究车子的牌子呢!于是我请教授让我查一下字典(当然我总随身携带一本小的中英对照字典),字典里自然没有这个字,我觉得放弃这几分太可惜,又硬着头皮跟教授说,字典里找不到,请他告诉我。这教授倒有副菩萨心肠,问是哪个字,他看了以后,笑了出来说:“你是外国学生,不知道这个字,不怪你,这是美国造的最贵的汽车呀!”
我毕业的初期,有门原来是三个学分的课,减为两个学分,所以我必须加个学分,才能毕业,于是我选了“游泳入门”。
我在台湾时,曾去过海水浴场几次,虽然没有学会游泳,但不完全是个旱鸭子,教练看我那副“雄姿”,一定要我去水深的地方,一显身手。我告诉她,我只会吸口气游几尺,不会换气。她说不要怕,只要这样做那样做就成。我听她说得那么简单,心里想,自己飘洋过海来念洋书,什么苦都吃过了,还怕学不会这点雕虫小技不成。于是决心一试,跑到游泳池的另一头,扑通就跳了下去。这下不得了,教练说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只觉得身体往下沉,我两手拚命向上抓:想抓住点什么东西浮起来,可是什么也没有,正当脑子闪过一个念头——这下要成为流落异乡的落水鬼了——突然被人拦腰一抱,原来是教练在表演她的救人技巧了。
学期终,虽然我还是没学会换气,教练仍然给了我一个A,大概是她感到内疚的礼物。
上生理学,念人体各个系统,其中以神经系统最为复杂,而那位教授又是出题高手——填空、选择、是非、问答样样俱全,加上题目出得活,考完以后,大家议论纷纷,弄不清正确的答案该是什么。班上有各科系的学生数十人,只有我和素是外国人,我俩也只有向老天祈祷,希望能够及格。
下堂课,教授走进来,只见他手上捧着考卷,全室哗然。因为半数以上的同学不及格,其他的也都在七十分左右。同学们争先恐后起立发言,有的说,题目太难,很不公平;有的说,有的教材没教过,应该不算……。教授听完大家诉苦以后,很平静的说:“这次题目难,想必是事实,不然成绩不会这么坏,可是说没教这些东西,是不确实的,至少班上有两个学生,考了九十多分,我很感谢他们,最令我吃惊的是,这两位都是外国学生,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决定买两枝玫瑰,送给她们。”
说完,就将我和素叫了上去,每人给一枝。下了课后,教授又走过来跟我俩聊天,回我们是什么地方来的等等。
那枝玫瑰,几天就谢了,可是它当时带给我的那点小小的快乐,却长留在我的记忆里。
艰辛的旅程
莫桑
永远也忘不了那年的盛夏,烦嚣的机场挤满了远行、送行的人潮。纵然一个胸怀万里豪情,志在云游四方的男子汉,却怎么也抑制不住离别前夺眶的泪水,频频回头望着年迈的父亲,隔着入关的玻璃大门,只见他瘦小的身躯挤在人群前奋力地挥着手,苍老、模糊的面庞交织着不舍与冀望的神情,终于使自己不再回头,踏上了我人生一段最艰辛的旅程。
到了就学地,为了节省开支,我们三个老中在学校附近合租了间公寓,不仅房租较便宜,而且也可省去交通工具的困扰,但附近黑人颇多,打劫凶杀早有所闻,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三人无论上课或是出外购物总是结伴而行。但就在一个多月后,我们晚上自图书馆回来,发现门窗大开,窗内被人翻箱倒柜,零乱不堪,所有值钱衣物均被洗劫一空,还包括老陈三天前才收到的大同电锅,幸好现金我们来在书中未被发现,我们三人面面相视惊骇地不知如何是好,对于来自台湾的我们,这算是一场不小的震撼,一学期的日子就在惶恐与戒慎中度过。
为了日后的安全,我决定搬到离学校较远的地方,于是利用寒假在中国餐馆端盘子、洗碗;一天辛苦下来也可赚个二十多美元,开学前勉强地凑钱买了部三、四手的老车,但却在刚开学二周后,突接家父猝逝恶耗,有如晴天霹雳。我幼年丧母,由父亲兼母职一手拉扯长大,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么残酷的事实,回想那日机场送别,行前谆谆叮咛,言犹在耳,而万万不料此一挥手竟成永诀。匆匆返台奔丧,两星期后再度返美,行囊中只有父亲一帧遗相及一尊祖先神位,而我已是孑然一身,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没想到我离家才短短的半年,却仿佛历经了人世一切沧桑,亲友再多的劝慰也平息不了我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恸。原指望二年后可学成归园,光耀门楣,以不负父亲之冀望,而能奉养使之安享晚年,却不料自己飘泊异国,吃苦受累而如今连奋斗的勇气都丧失殆忠,无父何怙,无母何恃,人生至悲,莫过于此。
时间虽然冲淡了我表面上的哀凄,却无法抚慰我内心深处的忧伤,每当同住的室友接到家书,或是逢年过节家中寄来的航空包裹,我都忍不住悄悄地拭去眼角上的泪水。是的,那样多的不幸都已经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我改变了原来所计划的二年,打算花四至五年的时间直攻博士学位,反正台湾已经没有亲人再让我牵挂了,唯一有的也只是个思乡念园之情。就如同任何一个远渡重洋的游子一样,血脉之情割舍不掉。
我选择了一位严厉苛刻出名的教授,跟着他做实验,不仅为了他的声望与学问,更当成一种自我挑战。确立目标后,自此我的生活就限于教室、实验室、宿舍。实验室中有十几个学生,有来自大陆、法国、南朝鲜和美国本土的,表面上大家相处融洽,背地里却竞争激烈,为了想要脱颖而出,时间、耐力、精力都是不可或缺的。我侥幸的得到了RA奖学金,更加卖力地埋首于实验室中,往往一个实验还未完成,教授下一个实验已排出来了。常常为了一个结果,熬到半夜一、二点,若不幸失败,则前功尽弃,几天的心血泡汤,得重新开始。有的时候三餐只吃二餐,真正忙起来一天只以饼干、冰水裹腹也是常事,既没寒暑假,也没有周末假日,我常常自嘲学位不是读来的,而是赚来的,唯一的喜悦,就是欣听一篇篇实验报告获得教授的肯定。
在拿到文凭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对着父亲的遗相焚香默祷,虽然他的逝世带给我莫大的痛苦,但我知道,在这段艰辛的岁月里,他的精神一直支持着我,而我努力不辍的源泉,就是来自他那不朽的爱。
(阿迎摘编自《港台文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