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放　心

我父亲体格强壮，相貌堂堂，性情也随和；他一头浓黑的头发，眼睛里总是漾着笑意。可不幸的是，他和我母亲一样，双耳失聪，一般只能通过手势与人交谈。那是因为他二岁时患上脑膜炎而损害了听力。当他到了上学年龄时，听力已丧失殆尽，甚至连对声音的记忆也消失了。尽管如此，他的其他感官却变得特别敏锐，而且仍然爽朗乐观，从不自怨自艾。

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拜我为师，每天识字、读书。为了不再让人家叫他“哑巴”，我答应了他，做他的老师。于是，每天晚上我都忙于读词典，吸收新语汇，然后再教爸爸。而爸爸也总是学而不厌，专心致志地做起我的学生来。

而在此同时，我父亲的好学不倦唤醒了我自己对把握、运用语言的渴望。

其实，我爸爸天性聪颖，只是由于幼时的听力障碍而未能发展自己的语言能力。一次，他把椅子向我移了移，用手势对我说:“语言是活的，就象一个人一样，就象一条河一样。它本身就一直在变化，一直在产生新的东西。不一定要通过说才能了解语言。”——他是用一种我永不能企及的独特方法在理解、掌握语言。

爸爸对于清晰的思维与理解有着执着的爱好。如果他知道我对某个概念不甚了了时，便会告诉我:“你一定要再去问老师。一定要问清楚。他用手势表达的“清楚”就颇有启发性:他先把两只手的手指收拢，各形成一个空拳；再两拳并拢，直至指尖相碰，然后再摊开两手，让光线进入掌心。

我爸爸的学习，并不只为一点一滴的知识，他主要是对寻求知识的过程感兴趣，而不是它的结果。他告诉我，一定要学会学习，学会询问，如果我对老师的解答不领会，便可断定是自己把要问的事情表达错了。“你可以比老师更聪明些，”他说，“你可以再问一个问题，一定要让老师听懂你的问题。”

久之，我也开始精于学问之道。我常常请教老师，不把老师说的全弄清楚就不罢休。事实上，老师本身的巧拙高下对于学生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每位老师都可以对学生有所教益。就这样，我在课堂上先是听，再是问，而后回来尽我所能地教给爸爸。

后来，在我上大学之前，我爸爸又对我说:“我要跟你一起学。还是你来教我。”

在爸爸的督促下，我对学业从不敢懈怠疏忽。终于有一天，我在学院获得了“最佳学生荣誉奖”，家里人都为我高兴。爸爸一次又一次地要我解释给他听，一边在自己手上刻画着那个荣誉奖的希腊文字母的缩写:ΦβK，一边向我道喜。

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并非是我在做爸爸的老师，而是他在一直教导我。正是他激起了我对掌握、运用语言的渴望；正是他促使我直截了当地表达，耐心细致地观察；正是他教会了我用眼睛来倾听，用嘴巴来询问。尽管我父亲常常是那样默默无言，却真正教会了我的能说会道。

(燕实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