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月光
1991-01-01邝玉翎
邝玉翎
推窗如果刚巧可以望见月亮当空,无论是阴是晴、或圆或缺,都足以教我萌起一些情怀。
你如果听过贝多芬的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作品二十七之二,纵然不曾到过瑞士,是否也能联想起琉森湖上美丽动人的月光呢?
这首著名的《月光奏鸣曲》,包含了阴郁、愤懑、反抗的情绪。音乐从宁静、幽哀的第一乐章,逐步发展到狂放不羁、感情冲动的第三乐章,在高潮中突然结束,那一刹那的感觉,仿佛是从一个美丽的幻梦中惊醒过来,心灵也往往得到很大的震撼,人也因此感动,顷刻间似乎对人生的真谛,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很多悲欢离合的情绪交织混杂在一起,尽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慨!
这时,推窗如果刚巧可以望见月亮当空,无论是阴是晴、或圆或缺,都足以教我萌起一些情怀。那也许只是一份思念、一点点轻愁,又或许是一种心情、一个小小的梦想……
在我童年时印象模糊的记忆中,一轮皎洁的明月之下,曾经有过欢乐美好的时光。那时在马里士他路一排由英国殖民地时代兴建起来的店屋里,一间老铺门外的骑楼前,每年中秋节的晚上,祖母总会从屋里搬出一张藤椅,静静的坐在门前一侧。祖母的面容是最慈祥的,依稀记得她坐在那里的模样,有点象用泥土雕塑成的一尊菩萨。
而在正门口中央朝向马路的一方,通常都会摆放一张木制的长桌,桌子上面置放了香案、水果、糕饼、花生和瓜子,当然,也少不了月饼跟柚子,整整齐齐的排列着,等候月亮出来,便可以祭拜。
早在夜幕还未完全低垂下来时,我跟堂姐弟妹手中的灯笼已抢在月亮和星星的前头,一个接一个的点燃生辉。当一根蜡烛在透明的玻璃纸花灯里绽放出亮丽的光明时,欢乐和幸福,就映照在每一张小脸上面,映照在金黄摇曳、忽明忽暗的光芒里。
人在小时候,很多时候都是古怪刁钻,却又是纯真可爱的。还记得那些旧款的灯笼,大多都是用细小的铁枝构成不同形态的骨干,可以巧妙的把它缩扁或者张开。因此,中秋过后,大人总是把小孩玩过的灯笼,一个个叠起来捆绑在一起,吊挂在屋内一角,这样一直收藏到来年的中秋,再拿下来稍为清理,又交还给孩子耍玩。所以,一个灯笼通常可以用上三、四个年头,甚至是童年岁月里的每一个中秋。
比起弟弟和那些堂姐弟妹,我是最聪明的。每年中秋的前夕,我总是最先闹着要把旧灯笼拿出来点亮,然后就在中秋节前的一两个晚上,假装非常意外的让烛火把灯笼烧毁,这么一来便可以找到借口,叫爸爸妈妈买一个新的。因此我的灯笼花样最多,有时是龙舟,有时是飞机,有一次最妙,是一只太空时代的火箭飞船……
有一年,我又重施故技,不料那时灯笼很贵,父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再买一个新的给我,到了中秋节的夜晚,我眼巴巴的看着别人手中的灯笼,一个一个重新燃起旧日的光彩,那种感觉真不好受,胸口闷闷的几乎掉下眼泪来。这时,我忽然听见祖母唤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远远的,只见祖母手中提着一个没有点亮的灯笼,一步一步,慢慢的从对面跨过马路。原来祖母怕我难过,静悄悄的走去巷口的杂货铺,买了一个新灯笼给我。
从祖母手中接过灯笼时,无意之间好象看见,有一片薄薄的月光,很轻很淡的敷在祖母那双早已经让岁月摺得皱如枯叶的手上,掌心有几道擦破皮肉的伤痕,还有一些细细的泥沙沾在血迹上。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路上太暗,年老的祖母视力又不好,提着灯笼走回来的时候,一不小心在路口摔了一跤,身上还有很多地方都擦伤了。
当时,年幼的我虽然不曾那么仔细的在意这一切,可是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总会觉得那照落在祖母手上的月光,就有如频频出现在法国画家德拉杜画中的那支非凡的烛火。它的光亮,虽然在整个画面上只占了一个很小的位置,却足以将生命中美丽的光辉,永远永远的透射出来……
窗外的月光,依然时常都好象小时候含在嘴里的一粒薄荷糖,若想在那一丸白色的结晶体中再尝一尝那种香甜而且清凉的滋味,你不妨也推窗望月,回想童年!
(蒙莉、田莎摘自《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