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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总关情

1990-07-15杨之水

读书 1990年4期
关键词:碧山性灵叶嘉莹

杨之水

《花外集》作者王沂孙,生前无名,身后无传,诗文尽佚,连生卒也难查考。本集校点者吴则虞先生所作《王沂孙事迹考略》,与甫归道山的黄贤俊先生所作《王碧山四考》(生卒考,未仕元考,遗诗佚词考,朋辈考;详见《词学》第六辑),怕是钩稽汇录碧山事迹最详的考证文字罢。因之,能够成为“不朽事”的,就止《花外集》中的六十余首词了。

碧山受到特别的推重,是在清代。评者以他的“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而将之目为“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详见《白雨斋词话》)近人有颇不以此论为然者,乃以辛稼轩、文文山的大声镗作反衬,说他不过是向隅悲吟,实不足道。研究者又以他的咏物词有无寄托,以及哪一篇有寄托,寄托者为何,而持论不一。凡此种种,都是别存一种怀抱,就单纯的欣赏而言,原可不以为意。倘若觉得不晓其中“微言大义”,使无法见出词作好处,那么《蕙风词话》中的一段文字似可作度人金:“词贵有寄托。所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横亘一寄托于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则是门面语耳,略无变化之陈言耳。于无变化中求变化,而其所谓寄托,乃益非真。”我以为碧山词特具一种“感发的生命”(叶嘉莹语),即是缘其情真,意真,直是抒写性灵语。即使“思索安排”的功夫。也并不见丝毫匠气。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荫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残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这一阕常被人称道的《齐天乐·蝉》,最能见出词人性情。说它暗刺元和尚盗发会稽帝陵事,固然不错,但若仅以此论,犹觉浅了也。想当日赋蝉一阕,作者八人,寓意原是一样的,独碧山此作为人传唱最著,当以其字字皆写心之语,得事外见人之妙,“寄托”尚在其次吧。检《花外集》诸作,正所谓“无处不凄凄”:春寒料峭之时,“最难禁、向晚凄凉,化作梨花雨”;当着花事繁盛,却“谩凝伫,念昔日采香,今更何许?”秋声淅淅之际,“正老耳难禁,病杯凄楚”;到得朔雪飞花之日,更“向山边水际,独抱相思”。一编读竟,不见一语言欢快,直是一腔悲慨没个安排处,“解愁人、惟有断歌幽婉”。此等胸次,此等性情,此等思致,适由咏蝉一阕道得分明。“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残阳几度。余音更苦”,洵为词人自家写照(词人或许“流露于不自知”,读词者未可“不知”)。张炎谓碧山“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我意以思笔妙绝来说,王不让姜,但以深挚沉厚论,白石却逊于碧山。白石高在清空,失亦在清空。野鹤行云与杜鹃啼血,原来两般情味。叶嘉莹先生论及稼轩词时道辛弃疾是把生命和生活都投注到词的写作之中,质之于王沂孙,又何尝不是?只是二人生活经历不同,对生命的感受不同,而境界不同,词风各异。这相异之处,却是难以高下论的。周济作宋四家词选,将辛王并为“领袖一代”的大家,可说具有批评家的眼光。

《花外集》中所存多为咏物之篇,评家公推此为碧山胜场。咏物而能摄物精魂,碧出确可称为“思笔双绝”,却又不止于此。依我看,以春水秋声新月落叶物情之句,处处有“我”在,方是碧山高人之处。

柳下碧粼粼,认尘乍生、色嫩如染。清溜满银塘,东风细、参差纹初遍。别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浅。再来涨绿迷旧处,添却残红几片。葡萄过雨新痕,正拍拍轻鸥,翩翩小燕。帘影蘸楼阴,芳流去,应有泪珠千点。沧浪一舸,断魂重唱苹花怨。采香幽径鸳鸯睡,谁道湔裙人远。(《南浦·春水》)

春水耶?碧山耶?物我关合、相融,不分彼此之际,恰便词心所在。曼声挽和,悠韵约住的,正此转圜即逝的瞬间。

“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却道——“万物总关情”。

(《花外集》,〔宋〕王沂孙撰,吴则虞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七月第一版,1.3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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