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这样说
1990-07-15罗大冈
罗大冈
从五十年代最后两年开始,直到“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前夕,由于工作需要,我阅读了罗曼·罗兰的文学作品以及书信、日记等材料,随手摘录了若干精辟的文句,对于我自己立身处世,修养品性人格,很有帮助,至于写文章时作为参考,尚在其次。何况现在我已届耄耋之年,限于时间与精力,今后写大部著作的可能性已不存在,至多凭手头占有的一点材料和读书时想到的一得之见,写几篇短文,聊供读者参考而已。
下面是罗曼·罗兰的箴言摘录,以及我的肤浅体会。
(一)“倘若人活着不是为了纠正自己的错误,克服自己的成见,扩大自己的思想和胸怀,那么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见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中译本第二册)
人生于世,犯错误常常难免。错而不知,知而不改,才是最可怕的事。罗曼·罗兰生平非常重视反省。反省就是自我检查。用罗曼·罗兰常用语说,就是“良心的检查”。他认为人之一生就是错误与改正错误的斗争过程,也就是“灵魂”成长和升高过程。善于反省(不是“反思”,不是泛思,)必须把“我”放到思想斗争中去,反省决不能脱离“我”的实际,否则是“泛思”,是空想。
(二)“我们需要寻求那些给人以清新之感的灵魂。这种灵魂是极稀少的。我们必须去创造这样的灵魂”。(见罗曼·罗兰寄女友索菲娅的信《亲爱的索菲娅》卷下,第46页,此书无中译)
这里说的是艺术创作,具体说,是指写小说。罗曼·罗兰的两部多卷本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和《母与子》的主要人物,中心人物,都是“给人以清新之感的灵魂”,这是由于克利斯朵夫与安乃德都随时检查自己的灵魂,常常反省,保持良心的清白纯洁。我国宋朝理学家朱熹有一首绝句:“半亩方塘一鉴开,山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里说的“方塘”就是良心(意识)的形象。“方塘”中的水为什么永远是澄清的?因为有“源头活水”滚滚地流入“方塘”。这里“源头活水”就是指人经常自觉地反躬自省,善于认识错误,勇于改恶从善。或者说,不断地提高自己对于真理的认识。思想之水必须经常流动,新陈代谢,否则就成为一潭死水,浊水,腐臭的水。这是人与禽兽主要不同之处。
(三)“谁要是愿意为他人效劳,首先必须自己是自由的。即使是爱,如果是奴隶对主人的爱,那也是一文不值的。”(见罗曼·罗兰反战小说《格莱朗波》,第232页。此书无中译)
这儿“自由”一词是自觉自愿。爱祖国,爱人民,爱社会主义,这种感情如果是建立在真诚的觉悟上的,那么即使为了实现这种爱的激情需要以自我牺牲为代价,也在所不惜,也会感觉自由,甚至感觉幸福。
这种自由和剥削阶级所谓“自由”完全不同。剥削阶级要求的“自由”是满足个人欲望的“自由”,是自私自利的“自由”,损人利己的“自由”。剥削阶级的“自由”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的个别人的“自由”,是以他人的不自由为条件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是解放全人类,然后解放自己的自由。只有在天下人人皆自由这个条伴下,个人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只有在天下人人皆幸福的条件下,个人才能够真正幸福。
(四)“真理是自由人的祖国。”(见《母与子》中译本下册)
把自由和真理联在一起,问题就比较容易说清楚。可见真正的自由绝对不是个人主观要求,主观判断的“自由”,而是符合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的自由。
什么是真理?真理决不是某人强权在手,强加于别人的观点和判断。真理是自然界以及人类社会一切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所谓掌握真理,乃是个人主观自觉地符合于客观规律,服从客观规律,按照客观规律办事。这样办事对于人人都有利。
(五)“自由向来是一切财富中最昂贵的财富。”(见《母与子》)
世界上并非人人都自觉自愿服从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自愿按客观规律办事。要是全世界的人全部按客观规律办事,那么组织一个公平合理的人类大家庭就不困难了。可是要办到这一点,必须经过漫长的斗争,付出昂贵的代价。因为我们所向往的自由是全人类的自由,真正的自由,而不是少数人胡作非为的自由。
(六)“对我来说,文学不是一种游戏。”(见罗曼·罗兰回忆录《贝济传》,上册第25页。此书无中译)
罗曼·罗兰对文学艺术的态度一贯十分严肃真诚。这是由于他的人生态度一贯严肃真诚。他提倡为人生的文学与艺术,反对轻率和玩世不恭的态度;反对脱离现实,反对逃避个人的或社会的实际问题。这种实事求是的思想常常出现在他的作品中,虽然他没有用这个题目发表过系统的长篇大论。
(七)“在所有的伪善之中,唯美派的伪善最使我反感。”(见《母与子》,第462页)
唯美派用华丽或轻松圆滑的外衣,掩盖人生的苦难或社会的矛盾,而且提出“为艺术而艺术”的错误口号,蛊惑人心。这是罗曼·罗兰最反对,而且痛恨的。也就是说,反对文学与其他艺术的形式主义。反对为形式而形式,以形式为主,思想感情的实质为副。反对内容迁就形式。主张以内容为主,形式为内容服务,而不是相反。
(八)“一切能永存的艺术作品,是用时代的本质铸成的。艺术家不是独自一人进行创作。他在创作中反映他的同时代人心情,整整一代人的痛苦、热爱和梦想。”(见《母与子》,法文版第914页)
这里提出一个重要问题:艺术创作是个人性,和作品影响不可避免的社会性,两者之间的矛盾。我们要求艺术家真诚,严肃;要求艺术家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真情实意,而不是人云亦云,或逢迎时尚的一套把戏。然而我们必须提醒艺术家(哪怕他是最了不起的天才),即使是他内心深处的宝藏,也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的,不可能是从母亲肚子里带来的,而只能是社会生活,文化熏陶逐渐成为他的心智,他的“灵魂”。艺术创造固然要强调个性,但这和个人主义是两回事。艺术家如果认为一切属于他自己,属于个人;一切为了他自己,为了个人,必然走上醉心名利,只求名利,不顾一切的个人主义错误道路,而在创作过程中完全丧失社会责任。这是罗曼·罗兰坚决反对的。
(九)“不但艺术作品要真诚,艺术欣赏也必须有真诚的心。只有真诚的心能领会艺术魅力。”(见《母与子》中译本卷下)
有一次,安乃德和她儿子玛克一同到音乐厅去听演奏。安乃德被交响曲的强大深沉的波涛(旋律)感动得泣不可抑。儿子玛克毕竟比母亲年轻二十多岁,他对于这种乐曲不十分敏感,他觉得这种音乐属于一个已经过去的时代(当然,艺术作品也有年龄,也有老中青的分别。)但是玛克聚精会神地听这个对他来说已经不十分“及时”了的乐曲,他也听得入迷了,因为他是怀着真诚的心在欣赏音乐。罗曼·罗兰一贯强调用真诚、严肃的态度对待艺术作品(包括文学),反对用轻率、浮浅的低级趣味,和无聊消遣的态度对待艺术。他甚至认为艺术作品的完成并不是艺术家单方面的事,而是艺术家与群众(读者、观众、听众)双方的合力创造。由此可见,对群众,尤其对青年,进行艺术教育是多么重要。
(十)“克利斯朵夫从来不自诩为正确的人,但他始终是诚恳的人。”(见书信集《亲爱的索菲娅》下册,第167页,无中译)
罗曼·罗兰几部小说中的中心人物突出的性格都是真诚、恳挚。他本人也是如此。他在晚年写的回忆录《内心旅程》中说:“我毕生没有什么优点,如果有,那无非是真诚而已。”
“真诚”二字是我们研究罗曼·罗兰,学习罗曼·罗兰时必须掌握的一把金钥匙。
(十一)“我们自己只有在梦幻中创造(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大众)幸福与伟大,而梦幻却比现实更加现实。”(见罗曼·罗兰书信集《玛尔维达》第167—168页。此书无中译)
“梦幻比现实更现实。”这句话出现在理性主义者罗曼·罗兰笔下,十分引人注意。因为这个观点是二十世纪法国(从本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现代派文学家的主要理论武器。罗曼·罗兰这句话大约写于上世纪末年,或本世纪初年。那时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格森(一八五九——一九四一)的生命力论与直觉论正在法国风行(而且不仅在法国,可以说在国际上)。罗曼·罗兰可能不知不觉地受一点柏格森的影响,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在他创作小说《母与子》时期(从二十年代初期到三十年代初期),正是法国现代派主流超现实主义盛行的时期。在小说《母与子》改定本(出版于五十年代初)的《导言》中,作者强调一个人真正的生活,是他(或她)的内心活动,而不是可以看得到听得见的表面言行。这种论调有它深刻的一面。
(十二)“我何所求?我所求的是指引人类前进的种种规律获得胜利。而且我现在比以前更亲切地感觉到,这些规律无论如何是会胜利的。”(见《内心旅程》第297页)
从罗曼·罗兰平日的言论以及他的著作看,他在这里所说的“指引人类前进的种种规律”,无疑地是指全世界劳苦大众的解放,科学社会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