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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战争的战争

1990-07-15

读书 1990年11期
关键词:巴黎战争

柏 元

“不是战争的战争”——这是爱伦堡式的政论题目。确实如此:五十年前(一九四○年),当巴黎人经历着这场“奇怪的”战争时,当这个“花之都”还未陷落时,当艾菲尔铁塔还没有受到纳粹躁躏时,爱伦堡在巴黎。他用“不是战争的战争”这样富有讽刺性的题目,给《消息报》写了这篇政论式的报告文学。他在这篇脍炙人口的报告中写道:

“本来,在今年(一九四0)春天,人们已开始谈到愚蠢的背叛了,但是,在这不久之前的冬天,法国人却得意地宣布道:‘什么,我们压根儿就没有感觉到战争!当巴黎有半个月光景买不到咖啡的时候,巴黎人就大为生气了:‘全是那些波兰人惹来的。无线电广播员用金世界各种言语播送着巴黎餐馆的菜单。那菜单诚然诱惑人,但即使是最精美的炸雉鸡,也无法抗拒一只坦克的攻击。乐天主义的巴黎人,都不愿意想到这些:他们唱着希佛莱《巴黎将永远是巴黎》,十年前维也纳也有这一支非常流行的歌曲,名叫《维也纳总是维也纳》……”

一九三九年法国的宣战没有伴随着什么军事行动。巴黎等待着空袭、进攻或退却,但是前线却十分平静。短视的英法政客出卖了捷克,张伯伦和达拉第利用善良而粗心的百姓们的“和平”愿望,同希特勒签订了可耻的慕尼黑协定。当纳粹在一九三九年九月踏蹄波兰时,战争已经爆发了。但这是“奇怪的”战争。战火竟然没有烧到西欧——政客期待把战火引向东方,引向那“万恶”的布尔什维克的“老巢”。报纸上说,前线的士兵寂寞得要死。给他们送去了各种各样的玩意儿——玩具(!),侦探小说(!!),烈性饮料(!!!)以及写着法国某个地名的绸手绢。报纸评论员漫不经心地大言不惭:“我们会胜利,因为我们更强大。”——于是这变成了口号,涂在巴黎街市的墙壁上,口号旁边则是家用电器和开胃酒的广告。无线电广播每天都在报道盟国把纳粹多少吨货物沉入海底,但是关于波兰的灭亡则只字不提。那时的法国人微笑着说:“奇怪的战争”。那时的英国人也苦笑着说:“Phony War”——那时译作“虚假的战争”,“不像真的战争”。或者就是爱伦堡笔下的“不是战争的战争”。法国人很少去考虑击沉的船只,他们也不想看地图,更不愿考虑“东方”的布尔什维克,自然不去考虑未来的胜利——巴黎人,那时的巴黎人,五十年前的巴黎人心里只想着:活着就得像活着的样子。于是巴黎的公寓窗户玻璃上贴了一条条的薄纸条,有的女主人还剪了一些奇妙的图案——纸条和图案都为了使窗户玻璃受到炸弹冲击波时不至于四散伤人。几乎每天夜里都要举行防空演习,可怜的守门人不知根据上面谁的命令,给防空洞里的地上洒水。女人们个个穿着雅致的外套,涂着胭脂口红;携带着防毒面具的妓女在街角等候顾客。“巴黎永远是巴黎”,人们哼着小调。还在不久以前,“法西斯主义”这个词到处都可以听得到;突然间这个词从所有的演说中和报纸上消失了——法西斯主义却没有消失。谁都明白,法西斯正在准备新的进攻。大战爆发那一年(一九三九)的冬天,是欧洲最寒冷的冬天。苏芬战争正在进行。法国的政客们要求派远征军去援助芬兰。法国的将军们诚心诚意相信马奇诺防线。法国的部长们作出了使人感到战争的“刺激”,创造性地发明了无面包日,无牛肉日,无香肠日。不是战争的战争,奇怪的战争,非真实的战争。人们在波兰,在芬兰,在挪威死去。纳粹占领了挪威,“苍蝇征服了捕蝇纸”。——后来作家史坦贝克这样说。船只不断被击沉,人们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死去。巴黎夜间空袭警报器嘶叫着。“但所有这些既不像战争,又不像和平。可怕的滑稽戏在继续着。法国在排练投降。”——爱伦堡这样说。以上这些情景,我部分采自爱伦堡三十年前写的《人·岁月·生活》,这几乎是五十年前写的《不是战争的战争》的续篇——也许只是反思,而不是续篇。爱伦堡五十年前写《不是战争的战争》带着激情,但是三十年前他写《人·岁月·生活》时,激情没有了,只有剩下了愤懑和冷酷的思考……

五十年前我经历着战争——我在被称为“白区”的“大后方”经历着一场“不是战争的战争”。在这半壁河山,既不像战争,也不像和平。爱伦堡给《消息报》写的政论或报告文学使我着了迷。我把我所能收集到的爱伦堡几篇报告文学译文辑成一个小册子,取名《不是战争的战争》,副标题为《巴黎陷落前后》,由重庆建华出版社出版,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五日初版发行,印五千册。

《不是战争的战争》是一本仅仅六十二页的小册子,分上下两部。上部共收政论或报告五篇,即:

不是战争的战争

定命的一月

巴黎陷落前后

没有国家的人民

巴黎陷落后一个月

下篇只收两文:《从巴黎到莫斯科》和《从基辅想到巴黎》。译者为雪尘和葆荃——雪尘即张企程,葆荃就是戈宝权,都是武汉(重庆)时期新华日报记者,我编辑此书时,他们都已离开祖国,张随胡愈老(愈之)去了新加坡,戈则因国内政治形势恶劣,和其他文化人一道撤退到香港。因为都不在国内,所以未能征得他们的同意,他们也许从未见过这部小册子。我写的《后记》云:

“右报告文学七篇,苏联I.爱伦堡作,与莫洛亚的《法兰西的悲剧》,西蒙士的《我控诉》,均为描写法国失败(一九四0)的不朽作。

“作者爱伦堡已无需在此介绍。他在西班牙内战时写的一些报告,已被传诵一时。他以《消息报》记者的资格,写了这些有关法国屈服的报告后,正在埋头著作长篇小说《巴黎的陷落》。第一卷甫出版,德军就侵入苏维埃的国土,爱伦堡又驰赴前线写了许多短文。

“这里所收,大抵系叙述巴黎沦陷前后的景色与见闻,因取今名。巴黎陷落到今天,虽已一年又六个月,但这里所描写的一切,在我们今日看来,还历历如在目前。对于古国的人们,这七篇东西是值得一再诵读的。

“而雪尘,葆荃诸先生(雪尘兄在星洲,葆荃先生在港,祝他们康健!)的这七篇翻译,在不同时期内分别散见各处,能够看见的人怕不很多,淹没了自然可惜,因此搜集起来,其中几篇还对照英文略为修改了三两处,在一个周刊上连载了两个月。现在既有人能出版单行本,便又从新翻看一次,改正几个错字,编完次序,让它能传得更远。

“是为记。

一九四二年一月三十日深夜”

遗憾的是此刻我手中没有这部小册子——以上这些是从我若干年前的笔记本中抄下来的。实际上在小册子出版后几个月,我在战地的住处被二十七架日本飞机滥炸,所有书物都成了灰烬,从这以后,我手中就再也没有这部小书了。这七篇文章是作家爱伦堡在现场写下的,充满了激情;后来他在那部回忆录《人·岁月·生活》第四卷中带着稍稍忧郁的反思,记录了巴黎陷落的场景。他写道:

“……德国人突破了色当附近的法国防线,进入了法国境内。巴黎城内出现了一群群哭丧着脸的惊魂未定的比利时难民,他们携带着细软行李从街头走过。

“事态的发展异常迅速。荷兰投降了。德国人占领了布鲁塞尔。公共汽车不见了,据说它们全部被征用,以便将马奇诺防线的军队调往北部。人们正在文新森林挖战壕。富人居住区像一九一四年一样,变得冷冷清清。那些管理城市交通的警察也背上了步枪。我看见了弹痕累累的比利时汽车。……”

一九四0年六月三日,德国飞机对巴黎进行了猛烈的轰炸。巴黎人开始逃难了。高射炮火彻夜响个不停。战报混乱不堪。无线电在继续广播有关被击沉的德国运输舰只的消息。大家都在说,德国人打近了。六月九日这一天,许多商店、咖啡馆、饭馆都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共和国总统接见了赖伐尔。巴黎人说:“买了汽车,可是没有汽油。如果能有一匹马该多好!……”德国人在广播里说,他们已经占领了卢昂,巴黎的攻克指日可待。各个车站上全挤满了人。有的人甚至骑着自行车逃难。报纸上登载着开始审讯三十三个共产党人的消息。六月十日,法西斯意大利向法国宣战。六月十一日,到处在传说似乎苏联已向德国宣战,人们立刻振奋起来。几个小时以后,又来了辟谣的消息。巴黎人在步行逃难。一个老人吃力地推着一辆小车,车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和一只绝望地吠叫着的老狮子狗,还堆着几只枕头。“洛东达”对面矗立着出自罗丹之手的巴尔扎克雕像;疯狂的巴尔扎克仿佛要从基座上跳下来似的。科坦登街拐角上的一个小店铺的主人抛下自己的店铺,甚至连门也没有上锁,香蕉、罐头扔了一地。人们已经不是在离开,而是在逃跑了。六月十一日《巴黎晚报》头版上是一幅很大的照片:一个老妇人在塞纳河里给一只狗洗澡,下面有一行大字:“巴黎永远是巴黎。”六月十三日,一个人影也没有——这不是巴黎,这是邦贝。

所有这些断章残句都是从爱伦堡的回忆录中摘出来的,可那部书是在巴黎受难后二十年才写成的。它没有陈旧。不,它永远吸引人。我经历过广州在“不是战争的战争”中的撤退(一九三八年十月),深夜,马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箱子,行军床,机器,零散地扔在路当中;黑暗的小巷里几个醉汉在猜拳。我也经历过更加可耻的湘桂大撤退(一九四四年),那也是一场“不是战争的战争”,从桂林到贵阳的铁路和公路上到处是逃难的人,夹杂着伤兵……爱伦堡所写的一切,“历历如在目前”。恐怕这就是我在五十年前辑印这部小册子的动力罢。

战后,作家爱伦堡回顾往事,不无感叹地写道:

“一九四○年六月的巴黎仍旧浮现在我的眼前;这是一个死城,它的美使我为之绝望;再也看不见汽车、繁忙的交易和熙熙攘攘的行人来遮挡那一幢幢的高楼大厦了——这是被扒掉了衣服的躯体,也可以说是一副有街道作为关节的骨骼架子。巴黎,这个在许多世纪里建设起来的城市,这个不是由某位建筑师的构思,也不是由某个时代的趣味,而是由世代的更迭和民族性格所形成的城市,颇像一座鸟兽均已离去的石林。偶尔遇见的人也都是些畸形的人:驼子、缺腿或缺手的残废者。在工人区里,年迈的老妇人坐在凳子上编织着什么;她们那细长的手指中间夹着长长的织针。

“德国人感到诧异:他们想像中的‘新的巴比伦不是眼前这个样子。他们在那少数开门营业的饭馆里大吃大喝,并且争先恐后地在圣母院或艾菲尔铁塔前面互相拍照。”

人民受难的情景各不相同,但是回顾往事引起的愤懑却是一样的:在我眼前浮现的不是巴黎,而是广州、武汉、长沙、桂林

小册子《不是战争的战争》封面署:反侵略文库第一集,反侵略通讯周刊社编。书前载有《反侵略文库刊行缘起》,这应当是我写的,因为这个周刊是我办的;但行文又不太像我。这不去管它,从现在剩下的这篇《缘起》,可以看出我们那时的情怀:

“我们没有大的希望,亦不抱着任何野心,在这伟大的时代,尽我们浅薄的能力,编写几本小书,出一个小小的文库,只要它不合毒素,并且不至成为骗人的东西,尚值一读,那我们便心满意足了。

“本文库的内容,并无一定,亦不想拟定什么计划,预告什么书目。在我们发觉有可以写,可以编或可以译的材料时,我们便动手工作;至于范围,则异常广泛,不论属于什么部门,凡是有助于读者认识现实的东西,无不收容。但长篇大论,则非我们能力所及,那只好等待学者先生们去做,我们是没有胆量大干的。

我们的作风:不喊苦,不说忙,不夸张。

我们的志愿:‘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至于文库之名‘反侵略,并非学时髦,因为我们都是负责国际反侵略运动大会的实际工作者。名副其实,不敢掠美他人。

最后,希望读者先生们给我们伸出友谊的手!

编者

三十一(一九四二),二,二十五,陪都”

这里提到的国际反侵略运动大会是三十年代声势浩大的人民运动,比之“人民战线”更广泛,“左”倾味道更少些。它有两个领导人:一个是英国薛西尔爵士(Lrd Coecil),一个是法国皮埃尔·戈特将军(Gen.Pierre Cote)——后者在一九四0年法国危急时被政府派去莫斯科求援。这个“运动”当时是一种积极的和平运动,它曾在一九三八年召唤了各国最广泛的人群,勇猛地反对法西斯飞机对平民的滥炸(最初是意德对阿比西尼亚即今埃塞俄比亚和西班牙,后来是日本对中国)。它有一个动人的会徽,即在世界的平面地图上左边写IPC,右边写RUP——这是这个“运动”的英文和法文名称简写(英文即International Peace Campaign,法文为Rassemblement pour la paǐx直译应当是“国际和平运动”。)一九三八年初这个运动的中国分会成立于武汉,那时全面抗战已经爆发,有识之士巧妙地把“运动”的名称由“和平”改为“反侵略”,这种译法可能得到国际理事会的同意。毛泽东在延安特地为它的成立题了字。蔡元培在香港也特地为它写了会歌,调寄《满江红》,是可以唱的(抗日战争初期《满江红》一曲在国民党统治区曾经流行一时),歌云:

公理昭彰,/战胜强权在今日。/

概不问,/领土大小,/军容赢诎。/

文化同肩维护任,/武装合组抵抗术。/

把野心军阀尽排除,/齐努力。/

我中华/,泱泱国。/爱和平,/御强敌。

两年来,/博得同情洋溢。

独立宁经百战,/众擎无愧参全责。

与友邦共奏凯旋歌,/显成绩。

说实在的,这歌词全是“理性”的呼唤,不好上口的。广东在一九三八年春也成立了支会,主持人是钟天心,实际负责的是从上海南下的“文化人”姜君辰(地下党员)。支会下设英文组,日文组,世界语组,都筹备出版宣传抗战的刊物和书籍,但只有世界语组出了一个月刊《正义》(Jusreco),一份通讯稿,一本小册子《广州在轰炸中》(夏衍的报告文学译本)。上面提到的《反侵略通讯周刊》却不是在广州出版的,一九三八年十月广州沦陷,这个组织也瓦解了。一九四0年钟天心和左恭(地下党员)到了那时的广东临时省会曲江(今韶关),在建立中苏文化协会分会的同时,恢复了反侵略会的活动。中文的《反侵略通讯周刊》,是作为会刊发行的,最初是十六开四页,后来增到八开四页,最盛时印六千份——都是直接定户。在一个省(实际上只有半个省,因为日军占领了广州及其外围地区)能得到几千个读者,真是一件希罕的事。刊物的对象是中小学教师,以及活跃在各地的进步青年,所谓“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包括那时第四战区和第七战区(张发奎部和余汉谋部)国民党部队中的进步分子——这张小小的刊物以分析国际时局为己任,同时将新华日报以及塔斯社的文章和资料,改头换面登在刊物上,——例如周恩来在《新华日报》发表的论太平洋战争的演讲提纲,我们就改写成“讨论提纲”登出来了,使很多青年对这个问题得到正确的认识。周刊每星期一出版,从不脱期,大约坚持了两年左右——我每期用“观察者”笔名写一篇国际评论,这是我学习分析国际问题的伊始;香港沦陷后,乔冠华由港撤到曲江,我从他那里学习了不少东西,有些评论是同他“闲聊”后写的。这个周刊还反映省内各地抗日斗争(我们名之日“反侵略斗争”)情况,因此发展了一批“通讯员”——其中一个是潮汕地区的进步青年余纲舜,通过好几次信,后来在曲江见面,他有意要向他的商人叔伯筹款搞个出版社——因此他去了重庆,这样,就产生了建华出版社,最初出的一本(也就是最后一本)就是《不是战争的战争》——他和我一样,也迷上了爱伦堡。(后来我们还在桂林合作了一段,想搞个翻译月刊,没能得到许可证,只出了四本单行本,这是另外一码事了。)余纲舜在抗战胜利后去了台湾,开了一间书店,还寄给我一部日文原版的八杉贞利《露和大辞典》。其后风云屡变,我由北而南,又由南而北,海峡又将两岸的人长期分隔,不知热心传播进步文化的余先生如今还健在否?如果他能读到这几行字该多好呵!往事并不如烟,种玫瑰的将会得到玫瑰,决不像圣书所谓种玫瑰者得蒺藜;我这样坚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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