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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妹的命运

1990-01-01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0年5期
关键词:二姨外祖母姐妹

徐 然

本文是我的母亲,著名女作家杨沫告诉我的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有关她和她的小妹、著名电影艺术家白杨、已故的二妹杨成亮的事。

我外祖母是个出身书香门第、受过良好教育的妇女。在清朝末年就读于长沙女子师范学校。

外祖父是个书生,和外祖母结婚后,日子过得极匆忙。在京都大学堂毕业后,他到南洋募捐,名义是置办校产,实际到手的钱却用来买地,兼做起收地租的地主,后来竟自顾过纸醉金迷的生活,根本不顾家了。外祖母曾同迷恋于玩乐的外祖父争吵不休,丈夫恶习难改,她自己只有自叹命苦,丧失了生活信心。后来,她整天和一些阔太太们打麻将,看戏,以此消磨打发岁月。外祖父和外祖母,谁也没有心思抚养教育自己的儿女。就是在这样的精神废墟上,我的母亲杨成业(杨沫)、二姨杨成亮、三姨杨成芳(白杨)出生了,长大了。

母亲在三姐妹中最憨,快3岁才吐字说话,这也许是她特别不受外祖父母喜爱的原因。外祖母曾把她送到亲戚家寄养,直到8岁上学时,母亲才回到自己家。可是在家她仍象个孤儿,冬天,脚上冻疮流着脓血,下了学,竟常和一些孩子去拣煤渣。

二姨是三姐妹里的美人儿:聪明、能干、泼辣,真正是外祖母神情毕肖的女儿。

童年时代的妈妈和二姨的性格截然不同。在生活极不顺心情况下,外祖母的脾气是极坏的,对孩子更是伸手就打,张口就骂。一次,外祖母出门,来访的朋友把她心爱的花瓶拿走了,佣人怕担责任就告诉夜归的太太,说是大小姐成业让拿走的。外祖母气势汹汹地赶到女儿和下人居住的卧室,不问青红皂白,就在熟睡的孩子的腿上乱掐乱咬。我母亲在睡梦中被剧痛刺醒,这个挨惯了打骂的女孩子,竟是一声不吭,甚至连泪水也不落。二姨则不然,外祖母把她的胳膊掐青了,她会恶狠狠地告诉人们,这是“狗咬的”!

三姨比二姨小2岁。她在北平小汤山的一个佃户家寄养。直到9岁了,外祖母才把她接回来读书。而这时,家已处于没落境地——那是1931年,外祖父因为破产弃家跑了。

无论家境如何,这个家庭毕竟书多,来往的文人多,母亲没进学校,却已认得许多字。上学以后,对读书的兴趣越来越浓,把家里给的零花钱大都用在了书摊上。10岁时她就读了《红楼梦》。

1931年的母亲已是17岁的少女,她就读于北平西郊的温泉女中。她有一双清亮如水的大眼睛,浸润着聪慧和深沉;她身着一件士林蓝布衫,白鞋、白袜如同《青春之歌》中那个可爱的林道静。

那年春天,风沙弥漫。一天,女中教务长通知说:“杨成业,你母亲捎信来了,有急事让你马上回家”。

回到家,外祖母脸上竟然绽出对这女儿一向吝啬的笑容,说出许多动听的话。母亲先是吃惊于自己妈妈少见的柔情,继而,终于明白了这温柔的表演只是为了逼她嫁给一个有钱的旧军官。

中学时代的母亲读了不少文学著作和作品。她早已恨透自己父母的寄生生活,她渴望走上一条有意义的道路,尽管还不知道路究竟在哪里,但她绝不会为生活得舒适而去做旧军官的玩物的。她的同学于雯曾和她一样喜欢文学,她俩常一起阅读世界名著,畅谈理想,可惜,这雯姑娘奉父母之命当了军官的姨太太,终于堕落、毁灭了。这件事对母亲刺激很大……于是,这个一向默默无言的女子拒绝了她母亲的如意算盘。当时,震怒的外祖母立刻翻脸怒骂,声言绝不再出钱供不孝女儿读书。

母亲知道外祖母办事专横,向来说一不二,便毅然离家出走了。《青春之歌》的开篇中,那个全身素白,带着一堆乐器,有一双忧郁眼睛的女孩子,应当算是母亲脱离剥削阶级家庭,迈向新路的写照。那时候这个宁折勿弯的少女才17岁!

年轻女人自立的路是极其艰难的。母亲的职业时断时续,肚子时饱时饥。她当过乡村教员,给日本人学生当过华语教师,也给资本家少爷小姐当过家庭教师。那些年失业后,生活窘迫,甚至把穿在身上的衣服拿到当铺作押换点伙食费……她曾应朋友介绍,准备去给国民党的一个小要员家当家庭教师。一进门,便见到那衔着雪茄,坐在沙发上的家伙不怀好意地笑,从上到下地打量,接着说:“可以,年轻的女人,好说,好说!”母亲一看那个人那副样子很生气,愤怒地走出了那红漆大门,她宁可饿死,也不能受这些恶人的侮辱。

家庭的破落,使年幼的二姨三姨也不得不考虑生计问题。1931年秋天,漂亮的二姨告诉她的小妹,联华影业公司要在北京办电影演员养成所(即训练班),她要报名。并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呆呆听她说话的小妹妹,加了一句:“给你也报上吧。”

考试那天,三姨欢欢喜喜穿戴整齐,一心巴望姐姐带她去,左等右等,出门的姐姐总不回来,年幼的三姨凭依稀记得和姐姐报名时的路线,独自摸去了。主考官被她那双透着天使般的单纯、洁净,神采奕奕,黑白分明的眼睛所吸引,三姨由此而踏入了她为之献身的电影表演事业。

遗憾的是,那天,喜欢唱京剧的二姨被票友拉去“下海”了,早把考试的事儿忘在脑后,多么遗憾。不加约束,过于浪漫的二姨失却了这一次或许能改变她命运的应试。

还是在1931年。这年年底,外祖母去世了,这个世界上只留下孤单的三姐妹。

时隔2年的大年夜,母亲到宣武门头发胡同三姨住的一所公寓内准备和小妹共度除夕。那里正聚集了一批热血青年,他们为祖国的命运忧戚,悲忿地低声唱着:“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那一夜,母亲在无望的彷徨迷离中,象是骤然看到了希望之光,由此,她结识了一批共产党人。

在芦沟桥炮声隆隆的时候,母亲和三姨已到达上海,一对姐妹面对国家危亡,郑重地考虑着彼此的责任。为了艺术,三姨到大后方重庆去了,以后主演了反映抗日战争的巨片《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江春水向东流》。母亲在与妹妹作别后,毅然奔赴抗日革命根据地,历经千辛万苦,到达冀中安国县,在那里打游击,钻地道,并握笔描摹着中国人民抗击日寇的壮伟斗争。直到1949年,这对姐妹才重逢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北京。至此,萌生在旧中国精神废墟上的两株稚弱的小树才真正成材,靠着她们顽强不息的那种精神。

这儿,让我们再提及一下那已被人们遗忘了的三姐妹中最美丽的佼佼者吧。这是母亲讲给我的又一个动听又悲凉的事情:

1932年,仅仅14岁的二姨已经长成花儿似的大姑娘。她认识了一个姓骆的法官,那人垂涎于二姨的美色。诱惑她随他赴任职的长春,二姨成了他的姨太太。两姐妹久久得不到她的音信,直到“七·七”事变前,她才写了封短信,并附小照一张——照片成了母亲、三姨留存的唯一一张二姨的照片。信上说,她生活得很苦,不愿再在长春住下去。那一纸短短的信笺,没有说清楚苦的内容,然而,小照上那双凄清如水的眼睛,足以让两姐妹品味出她心房的一切悲苦。母亲她们等待她的归来,她们等啊,等啊,却永远没有等到。

直到近年,由一个偶然的信息,母亲和三姨才得知,二姨已在1938年去世。这年,距她对姐妹们诉苦仅几百天光景,她只活了20岁。她死得无声无息,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母亲三姐妹的命运使我不能放下思索:三姐妹乃一母所生,而结局为什么又那么不同?原本,外祖母赋予她们的自身条件,差异并不悬殊,二姨妈则更得天独厚一些,不是吗?当初去华联影业公司报名的本是二姨妈呀……

“没有神仙皇帝,掌握自己命运的只能是自己!”这就是我听母亲娓娓叙来故事后的唯一想法。在旧中国,许多知识分子感到祖国前途、个人前途都茫茫一片,在苦闷,彷徨,女青年又多一层婚姻问题。这些人中,有的在失望中掉队了,然而总有一批人在不屈不挠地英勇斗争着,奋进的人永远值得歌颂。也许因为自己是女人,深知做女人的艰难,故此,更偏爱那些自强不息的女性。

(沙中草摘自《中国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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