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启示
1989-08-24路远
路远
虽然我没有过多的情感体验,但我一直相信我的情感世界远比一般人的要丰富,我的内心世界复杂纷繁却从不善于表达,忧郁和痛苦总是被抑制到心灵的最底层。
其实我知道我的性格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成份——谦卑和自傲,它们就是这样奇怪地混合在一起并主宰着我的一言一行,构成了我命运的独特行程。我深知这一切完全来自于我的童年和少年——一种对痛苦的独特感受以及大自然的丰厚馈赠。
似乎是一个多雨的秋天,我们住在一家小旅馆里。实际上那是一镒决定我们家庭命运的大迁徙。那年我大约4岁或者5岁。我找到一根木棍,在锅炉里将它燃着。我举着燃着的木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知什么时候将身上的新棉衣烧了一个洞。我正怕得要死,忽听到继父的呼唤。那次旅行是继父将我、姐姐和母亲接到他那儿去——草原上的一个水库工地。在陌生的继父面前我肯定吓坏了。但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受到训斥,继父取出一包玉米面窝头的碎渣子让我吃。我无法形容我吃得多么香甜,那种咀嚼的吞咽的快感如此顽强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是够我回味一辈子。
我的朋友说他对痛苦这个字眼;我恰恰相反,对痛苦及为敏感,外界任何微小的刺激都足以让我的心尖震颤。我们在一个极为荒凉的水库边上安了家。我深深记信了那里陡峭的山峦、淙淙的河水、草滩上的小野花和那些可吃的野果儿—橄榄形的“地瓜”和野菊似的“酸塔”。我喜欢一个人独自在草原上闲逛。望着细雨中变得模糊不清的草原和山峦,我第一次体会到忧郁的滋味儿。
我一直不知道关于生父的事儿,当然更不知道母亲所经历的那么多的磨难。母亲的脾气很坏,常因为我、姐姐与邻居吵架,有时打得头破血流。母亲表达母爱的方式仅仅是为我多留一块肉或者喝面糊糊时把稠锅底儿留给我,除此之外我记不起她还有过别的什么样的爱抚。我小时极贪吃,常和姐姐抢饭,母亲骂我时使用最多的一句话是“饿死鬼转的!”为了解馋,我常常把了碗熟菜里仅有的几块肉留在碗底,最后一古脑全塞进嘴里大嚼一通,十分过瘾。
我对继父敬而远之,有种畏惧感。在20岁以前我从没对他喊过一声爸,也许我在心里对他有种本能的敌视。我忘不了有一天我在野外玩耍时,忽见他赶着一辆马车从附近经过。我追上了急驶的马车,从后面爬上去。不料被继父发现了,回手就是一鞭子,我脸上留下了一道伤痕。那天母亲和他吵得很凶。后来母亲哭了。其实母亲还是疼爱我的,只是她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维持生计上了,她实在是无暇来表示她的慈爱。我和继父一直很冷漠。当我懂事之后才渐渐觉得他是个好人,为了一家6口人的生存,他吃了太多太多的苦,他从来没有认认真真享受过一天便早早去了。8年前他患了癌症。在他住院期间我一直守在他身旁。看着他日渐枯萎痛不欲生的样子我第一次为他掉了泪,在夜晚的黑暗中我无法遏制自己的眼泪汩汩流淌。在他去世后我竟常常梦见他—他经常从一个神秘的地方走回家龇着牙吸着冷气对母亲说:“我头疼得厉害,要爆裂开一样……”我终于彻底原谅了他。我一直把他当成一个贼。因为我多次发现他把公家的东西偷回家,从食堂的肉菜馒头到工地的木板。我的心灵上蒙上了厚重的耻辱。到今天才明白那是为了我们能活得更好些,只靠他所挣的40多元工资无论如何养活不了6口人。
在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读书时,我听到肖邦的E小调钢琴协奏曲的那天晚上,正是我的心情极糟糕的时候,我们闭了灯,在黑暗中倾听音乐的浪潮怎样汹涌奔腾。渐渐,我觉得自己某扇阴秘的心扉被那奇妙的音乐撞开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暖流冲了出来,眼泪痛快淋漓地流出,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在升化并融化……
如果我的童年是另一个样子,那么的我灵魂也许与现在截载不同。
未满7岁时,我开始上学。我要穿越足有五六里的荒原到学校上学。从上学的第一天起我就是独自去的。学校其实只有一排土房子,两个班,桌椅全是用砖头水泥砌成的,真正的经久耐用。老师很凶,经常体罚学生。为了不迟到不被罚,我每天都在天蒙蒙亮时奔向学校。但我还是逃不过被罚——我的书包除了书本之外还有弹弓、石子、小鸟儿等东西,那本语文书很快残破不堪。老师用教鞭挑着那本破书让学生们参观:“看看,是书么?这不是擦屁股纸嘛!”我羞得无地自容。
不久我离开了那所学校。我们家搬到了锡林浩特——草原上的一个小城镇。我家住在南郊,周围是一片片菜地。也许是出于饥饿,也许是调皮,我经常去偷菜——土豆、茄子、豆角、香瓜、倭瓜、向日葵等等,洗干净或擦一擦,全都生吃了。那几年我偷吃过各种生菜,至今仍记得各种蔬菜生吃的滋味儿……
大概我听了太多的鬼怪故事,小时候每天晚上都能梦到鬼。我生活在一种孤独而又恐惧的氛围中,这可能也是造成我悒郁性格的一个主要因素。那时我一睡觉便耳鸣,总能听到一种恍如皮鼓声的奇特的节奏,这巨大的轰鸣常常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出一身冷汗。
我渴望温情,渴望被人爱,也渴望爱别人。然而这一切我从没有得到过。我在草原上反复体验着自己丰富得几乎要外溢的情感,并为它寻找着一个可以流泄的归处。许多年后我才找到了文学。
曾经有一个自以为了解我的女人对我说:“最初我觉得你看上去挺忧郁,你的眼里似乎盛满了哀伤,令我震撼;其实一接触又觉得你内心并无痛苦。”我说人永过错不可能窥见对方的内心世界;由于我们对痛苦的理解各不相同,我们总觉得别人的痛苦都是微不足道的,而只有自己的痛苦才是深层次的。我认为只要你有爱——爱人(包括爱自己)、爱自然,那么爱有多深痛苦就有多深。绝望和悲哀绝不是痛苦,泪水和皮肉之苦也不是痛苦。我所理解的痛苦是和博爱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二者密不可分。
许多人都知道,我14岁便参加了工作,在文工团学了两年芭蕾舞基本功,在《红色娘子军》中扮演过南霸天手底下的小团丁。16岁我走进工厂当徒工,第一天上班看大门的老头不让我进去,他把我当成了来工厂玩耍的野孩子。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在十几岁的时候竟动过自杀的念头。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原因触发了这个可怕的念头,也许是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生父的事情—他原来是个反革命被关进监狱里;也许是因为那天我穿了一条破裤子露出屁股被全班同学嘲笑奚落:也许是因为那天母亲和继父又吵架了,似乎还动了手,两人彼此谩骂,骂得极难听,我当时伤心得要哭;也许是因为我的鞋子或外衣丢了(这在我是常事)又被母亲痛打一顿,总之我萌动了自杀的念头。我记得那是一个很美的黄昏,我躺在屋子里土地上握着一把切菜刀。家里没别人。我久久躺在地上思绪一团杂乱。我想像着当我死去后妈妈和姐姐会是什么模样,如果她们痛苦我便达到了报复的目的。我握着菜刀十分迟钝,完全不知道自杀应该先割哪个部位,脖子还是肚子?后来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温柔地舔我的脸。我侧头一看,是我平时最喜欢的那只大花猫,它正用明亮的目光望着我,目光里分明有一种祈求。我坐了起来。这时我听到了门外的大黄狗在吠叫。大黄狗是我从小养大的,与我感情极深,经常与我徜徉荒野。我如果死了,它们该怎么办?我扔了菜刀,奔到门外。我带着大黄狗奔到草地上。那天的黄昏确实美丽,晚霞浓得如火焰一样。我楼着大黄狗低声发誓:不,我才不死呢!我舍不得丢弃你们,让我们一块儿都好好活着吧!
几天后,我带着大黄狗出去闲逛。在附近一所学校院里,我发现了一个被查封的图书室。我逾窗而入从里面抱出了十几本小说。那次窃书,成为我热爱文学的一个重要起点。从此后我在小说中寻觅到了一个属于我的广阔的世界。我不再感到孤独。
如果说我的孤傲和自负源于对自身价值的认识和判断,那么我的自卑和抑郁便来自于外界的冷漠无情和自身心灵的封闭。我很早就学会了把自己紧紧封闭起来不让别人接近或洞悉。只有置身于文学、音乐或自然当中,我才会抛出自己的所有情感而毫不吝惜。童少年的独特的生活体验造就了我这种矛盾的性格,这种性格又使我接近了文学。我不知道这种痛苦于我是好还是坏,但我敢说:我懂得什么叫做痛苦并了解它的最可贵的价值。
不懂爱的人也就不会懂得什么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