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恋
1989-01-01洛恪
洛 恪
早先,在天津市文联的对面,有一小电料行,里面有个小姑娘,1950年时,她12岁。因为一心想当演员,所以常帮助父母到文联给那些文化人修个电灯什么的。她叫刘颖西。因为家境不怎么的,放了学也不能去玩,总是帮家里做些小修小换的电工活。所以她有时会到文联主席鲁藜的家中。鲁藜当时36岁,他身材颀长挺直,双目大而美,且有着福建人特有的和婉,并且他是有名的诗人,气质上就愈发不凡,在12岁的孩子心中,他便是最完美的人了。
第一次见到鲁藜,是她被父亲差派去换一个开关,她跑着去了,敲门。开门的便是文联主席鲁藜本人,第一次这么近地和“大人物”相对面,刘颖西慌得厉害,她脸红了,不敢说话,他于是倒水给她喝,拿糖给她吃,问她几岁。她12岁,小学6年级,他笑道:“比我女儿大1岁。”
他看着她熟练的操作,为她抚着叠放的椅子,并赞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干完活,他便问她,有什么困难。她是多么单纯、毫不掩饰,说:“考初中,怕分到离家远的学校,放了学没法帮家里干活。”他便点了点头。
她叹道:“你有这么多书!”
他便选了几本,借给她看。她发现,那书中另有天地,似乎生命的味道也不同了,送还时,她问鲁藜:“这书真好看,是您写的吗?”
“不,是安徒生写的,”他说。
他们便开始了忘年交,他叫她“孩子”,她称他“老师”。不久,鲁藜果然帮助她上了女一中(海河中学),以便于她分担家事。她对他,从崇拜变成了感激,她开始收集鲁藜的作品,并且开始爱诗。
1954年,鲁藜40岁,应当是一个男人的鼎盛时期,他自己感到又一个创作的高峰期就要到来了,突然,出现了“胡风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说法。
鲁藜多年以来,一直在胡风办的刊物上发表作品,他的诗集《醒来的时候》、《星的歌》也是胡风给他出的。虽说神交10多年,却从未见面。1949年,鲁藜已是位名气不小的诗人了,胡风从香港回国到北京开政协会,路过天津时,第一次见到鲁藜,也是唯一的一次。1955年,作为天津作协党支部书记,他深深地感到胡风的问题的分量,他预料自己“胡风弟子”的名衔大概是跑不了的。但他仍旧没有估计到问题的严重性。
但他更没料到的是,除了妻子王曼恬和子女外,给他修电灯,换开关的小朋友刘颖西也受到了牵连,因为他收集了鲁藜的诗作,保存了他的照片而被派出所叫去审查。
一个仅仅16岁的少女,被别人强行同另一个人联系起来时,其心理变化是难以捉摸的,尽管鲁藜比她大24岁。但是别人天天问她,你同他是怎么认识的?他对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于是在小黑屋子里回忆,他的书、安徒生、他讲的故事、他的关心、他的音容笑貌……这一切都变得更加清楚而亲切了,在别人的反复询问之下,这些印象一天比一天深刻。于是,当她被派出所放出来时,清秀的,飘逸而有着一双温和的大眼睛的鲁藜,已成为她心目中最完美、最可爱的男人了。她16岁,从未想过他是个有妻子儿女的大人,她只是觉得自己情窦初开,钟情于鲁藜了。
她被放出来后,便每天到文联去打听鲁藜的下落,她迫切地想见到他,想得心焦。最后有一个画家,很可怜她,对她说:“别再问了,鲁藜回不来了!”以后,刘颖西再也没在文联露过面,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无名的女孩的消失。
鲁藜真回不来了,他被定性为反革命,开除党籍,关进天津军法处。
一日,管教干部把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张纸,是一张离婚书。这在意料与情理之中,早该了结的,鲁藜不存遗憾,也不存忧伤。只是……只是孩子们!
他和王曼恬1938年结婚,17年了!大女儿16岁,两个儿子9岁和6岁。王曼恬是湖南人,性急、泼辣,是热辣辣的多情。她现在是教育局分局长,依她的党性,为了孩子的前途,离婚是必然的。他隔离时,她来探望,夫妻相对,默默无语。他就知道这一天该来了。相交、相恋的过去,本不该忘了,他忆及了,又象擦黑板似地擦去了,一笔笔忆,一笔笔抹。于是心地一片白茫茫!
此后,便是绝对的孤独,母亲也早已于1953年在越南去世了,连惦记也不用他去惦记了。没有渲泄,鲁藜的神经绷得紧紧的……
直到1956年9月30日,国庆前夕,鲁藜被提到公安局局长江峰的办公室。江峰问:“对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问题,你最近有什么想法?”
鲁藜回答:“没什么想法,和过去一样。我不知道这个集团的存在。”
22个月,柔弱的诗人,就这么硬顶了22个月,始终不承认自己有罪。
“好吧,鲁藜!”江峰目光锐利地盯着鲁藜,好几分钟后,他说,“关于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以后会清算的。这段生活嘛……就结束了。”他站起来,似乎言犹未尽,终于又没开口,只温和地说:“回家吧。”
这样,他——一个诗人消失了,象从未存在过一样,只有一个瘦骨嶙峋的农民,在天津南郊生活着。
中国大戏院。1958年。座无虚席。一个穿着又脏又破的棉大衣、戴着大口罩,帽沿压到眉际的“老农”,一动不动地缩在椅子上,悄无声息地在听戏,没有人想到,他曾经是这个大戏院的经理!
然而,在他后面几排,有一位年轻的姑娘,挪到左边看看,又挪到右边瞧瞧,反来复去地打量着这个老农民。
戏快演完了,那农民起身,低头沿过道快步向外走去,他要趁场内灯光未亮之际离开,这时,象是从地底下传来一声细小的呼唤:“鲁藜?!”
他没敢停步,没敢张望,象没听见似地,加快脚步,逃似地到了街上。
“你是鲁藜吧?”那声音追到了街上,衣襟被人轻轻扯住。但鲁藜不认识她——一个婷婷玉立的女子。
“我是刘颖西呀!”
“换开关的小女孩!”惊喜交集的鲁藜,已完全象是个老人了,尽管才43岁。
川鲁饭店小叙,刘颖西的宿舍长谈,鲁藜那孤独的心,充满柔情,他将它倾注在这女孩子身上,细细地询问她的生活、工作,得知她在一家诊所当了医师,欣慰地拍着她的头:“好,好啊,长大了!好孩子!”
然而,刘颖西的心情却不同,她久久盼望着、等待着的这一天,突然降临了,她要得到她崇拜的男人,她要倾诉自己的情意。
她约他再来,数日后,他来了。她决心奉献自己的身心,他却说:“我不能再见你了!”
鲁藜要去板桥农场劳动教养了。
1963年解教,到天津拖拉机厂,既然是作家,便发挥特长,当了文书。
文革开始,投笔从运,挨批斗、扫厕所、掏阴沟。不久,又送进军粮农场,劳动改造。
那年头,不怕被人遗忘,就怕被人惦记,江青的一句:“鲁藜怎么还没死呀?”便把他打入18层地狱,差一点被打死。
在“死去活来”中,竟也“光阴荏苒”。鲁藜当反革命24年了,他65岁时,平反,41年中断的“创作高峰”,65岁时续上。
一个天津市普通工人的家。妻子和女儿说说笑笑地准备着晚饭。丈夫回来了,把当天的《天津日报》放在桌上:“你老师发表作品了!”
“什么?”妻子漫不经心地随口问。
“鲁藜呀!《补白集》!”丈夫说。
“鲁藜……”妻子拿过报纸,却是一片模糊,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除了那名字。
“别哭,颖西!”丈夫安慰她,“想办法去看看他……20多年了,不易呀!”
询问,《天津日报》答复:鲁藜在军粮城。
奶粉、麦乳精、鸡蛋、水果、刘颖西跋涉了一整天,到了军粮城:“鲁藜落实政策回天津了!”没有地址,好事多磨。
找,写信、询问,直到一年以后,联系上了。忘年交的一对朋友见面了,已是22年以后了,鲁藜66岁,刘颖西42岁。
二十二年,刘颖西怎么过来的?她也曾“上山下乡”,只因到支部书记办公室,忘记敲门,推门而入,看到了支书正在和一个女知青……支书说:“多了一双眼睛。”她被关起来,罪名莫须有。在农场政、党、工、团轮流地、联合地批呀、斗呀,直到那双多余的眼睛终于失明。幸亏她自己是医生,试着为自己医治,但是,她的眼睛不愿再看到丑恶的现实。场里一位青年,默默地关心她,当支书组织一帮人到医务室去缠着她,逼她开假条,不开就推推搡搡、打她、骂她时,他伸出胳膊,护着她;当她为自己调治眼睛时,他关注着她,当她伤心、痛苦时,他给她一个流泪的小角落,让她倾泄自己的苦楚……
她的眼睛慢慢好了,他说:“结婚吧!”她点点头,没有热情,却有着温馨。
她从鲁藜那儿回来,神情恍惚,“他只有一双筷子、一个碗、一张小行军床。”
他点点头:“你去照顾他吧!”
于是刘颖西带着女儿到鲁藜家、照顾他的生活。
1981年,鲁藜67岁了,彻底平反,指的是党籍、工资和级别以及“父亲”这个头衔一同恢复,却不包括“年龄”的恢复。
为孩子做点什么呢?市委分了一套房子、给转业回津的儿子住吧!鲁藜这样想。
还有一个孩子,远较儿女更亲近的孩子——小颖西、他发现,自己更离不开她。
她也深深地苦恼:“我实在太爱他了,怎么也不想再离开他了。”
她的丈夫听了,说:“怎么会呢?他已快70岁了!”
“我12多时,他给我讲故事时,”我就崇拜他。1957年我们邂逅,我就爱他爱得七颠八倒了!”她哭着说:“现在,命运又把他送到我面前,可是我却不能……”
她的丈夫,一千普通的工人,慢慢地坐下来,说:“我和你一同生活了好多年了,这段生活,对我来说、十分幸福。我所能给你的,一定给你,你回到他身边去吧!”
他们离婚了,她说:“谢谢。”
他说:“我不会忘记那些幸福的岁月。”
1982年,鲁藜和刘颖西决定结婚。
王曼恬的儿女,来吵闹,要这套房子,不许刘颖西进门。尽管他们不姓鲁藜的姓,而姓王,但血总是浓的,鲁藜不能无动于衷。
刘颖西的女儿恨鲁藜,是他夺去了妈妈,她回到爸爸身边去了。尽管刘颖西疼极爱极这个女儿,但她不能强迫16岁的女儿陪伴她。
鲁藜的子女们来了,看着这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将要成为他们的继母,他们深感受辱,将她赶了出去。
子女结婚,是喜事;父母再婚,子女往往引为耻辱,而父母也觉得理亏,总要用什么来赎自己的过错,鲁藜也是这样。给子女房子,把二十多年补发的工资,全给了子女们。
瘦弱的鲁藜和他的小友刘颖西,穷到只剩下一对碗筷,两床被褥的地步,便心安理得了,清清爽爽了,一无所有也就一无所有了,他们结婚了。
刘颖西的女儿在她父亲的开导下,来看妈妈,母女相拥,十分亲热,她在鲁藜、母亲和父亲的影响下,开始理解“爱情”这个词:又因为对这个词的理解,而更加敬重她的父亲、母亲和鲁藜。
“没有什么遗憾的,世界没有亏待我,该得到的,得到了,想得到的,也有了!每天早上我醒来,就想:活着真好;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鲁藜说。
于是,他笔下,仍泉似地涌出诗句:
我只要一滴水,
我就可以尽情歌唱,
……
唱得天地间只有阳光、花朵与诗歌。
(黎黎摘自《中国妇女》)
图朱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