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念与西路军
1988-11-01时明
时 明
一
李先念曾是西路军中的一员大将。一部写西路军红军女战士的电影请他看,他说不看。一台西路军女战士与马匪厮杀的戏请他看,他仍说不看。一部西路军题材的长篇小说送到他手里,他还是不看。
李先念主席喜欢看战争片。战将即使年迈,留恋的仍是拼杀战场。
李将军为何拒看西路军的戏……
二
那是在西路军惨败之后。
“先念同志,你打算去苏联,还是延安?”
“去延安。”先念不加思索地答道。
由乌鲁木齐去苏联要比去延安近得多,也安全得多。但李先念还是决定去延安。这还用问吗?黄河西渡五个月,西路军惨败,所剩无几。他李先念不速返延安,再与敌搏杀,为战友讨债,为西路军雪耻,而要求去苏联干什么?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后来的历史告诉李先念,那次问话,曾是一次生与死的选择。如果他要去苏联,将是另一番情景。
有几个想去苏联的西路军的将领,都被暗暗处决了。
在人的问题上,我们党曾犯过多少令人心酸的错误啊。那几位将领,虎口余生,仍免不了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
即使说去延安,命运对李先念也并不那么好。他被连降六级,由军政委一撸到营教导员。不少西路军的干部战士都觉得委屈,李先念也有同感,但他不抱怨。他相信问题一定能搞清,革命无罪。
于是,他说,“管它呢,就是把我撸成兵,我也要在红军中干下去。”
后来,毛泽东知道了这件事,在延安凤凰山麓的窖洞里接见了他。
两年后重逢,李先念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1935年6月15日,党中央、红一方面军与四方面在川西懋功胜利会师以后,李先念曾经在一座天主教堂的东厢房里,第一次见到了毛泽东。
那时,李先念是四方面军最年轻的军政委。
毛泽东一见李先念,脱口便问:“你今年多大?”
“25岁。”
“你真是前途无量呵。”
“我手下还有更年轻的。88师师长熊厚发刚刚20岁,那才是我们的小老虎呢。”
熊厚发是李先念一员爱将,智勇兼备。在西征中,曾写下惊心动魄的壮史。这是后话。
而两年后的第二次会见,这位“前途无量”的战将已经连降六级了。这位党的领导者第一句话便说:
“这样处理你李先念是不公平的。”
李先念鼻子一醉,眼中涌出两滴热泪。
够了,这一句足矣。这不仅是对李先念个人的评价,也是对2万余西路军将士们告慰。
激动之余,西路军那惨烈悲壮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三
那时,谁也不知道,中央下令四方面军渡河西征将会大败。
尽管他们刚刚给震惊世界的万里长征划了一个句号,还未休整;尽管棉衣、弹药奇缺,尚未补充;仍毫无怨言坚定不移地踏上了征途。
大军涌集黄河东岸,却无渡船。只有汹涌黄水,翻卷着数不清的浪头,吼叫着助威。它在等一场好戏。
两岸,刀丛剑树,一片杀机。
马步芳的马家军已红了眼,一颗红军头一块光洋,凭黄河险,稳取多少头啊!
李先念的30军同样凶,杀敌都是不眨眼的勇士。哪次赴死,这个军都是首上。因为,他们可以不死。勇者常胜。
这次首渡重任,又是他们的。
有人开玩笑,说李先念是木匠,总部把任务交给30军,是让李先念造船渡军。
“造不可能,只有抢。”
李先念有一手漂亮的木匠活,但此时,慢说无木,即使有木,造船也来不及。胡宗南率军正以高速逼近。
果然抢来几条船。千军万马开始强渡。对岸,枪弹如雨点般飞来。每一粒,都是死神。李先念偏坐头一批船,且是第一条。
敌人的一发子弹击中了先念身旁战士的头颅,是颗炸子。一张天真的娃娃脸顿时撕碎了,血同时溅到他身上。至今,他还记得,那战士歪倒时,仍紧紧攥着枪,枪口向前。
先念被激怒了,全船战士们大吼大叫着,他下令将子弹狠命地向敌人泻去。
红五、九、三十军终于陆续登上了对岸。其余部队正待渡河,胡宗南部赶来,控制了渡口,渡船全部被敌炮火炸毁,已无法再渡。
过河的三个军,即组成了闻名世界的西路军。
四
靖远渡河之后,一段艰苦悲壮的西征开始了。
李先念策马狂奔,身后十数骑紧紧相随。他刚刚得悉,高台失利。五军三千将士,在董振堂军长指挥下,与六、七倍之敌浴血苦战数日。敌人每次攀上城头,都被大刀、刺刀砍戳下去。不少伤员扭住敌人跳下城墙与敌同死。敌人突进城后,五军将士又与敌进行巷战,子弹、手榴弹打完,就用刺刀、大刀、石头与敌搏斗。刀刃卷缺,石头打尽,便用拳打、口咬,直至全军覆没。
西路军三支拳头丧失一只,不得不紧缩一步,往倪家营子集中。
李先念奉命到总部开会。他的心情很沉重,不久前与董军长尚且言谈,数日后竟成永诀,岂不痛煞人!
“政委,马匪!”一战士惊叫。
李先念猛勒缰绳,战马高昂起前蹄,连连喷着响鼻。
斜前方,烟尘滚滚冲来。无数大刀闪着逼人的寒光。
“快逃吧!”有人喊。
“你的马还能比马家军的马快?”先念稳稳不动地说道。
他们天天与敌厮杀,有时,一日数仗。弹药和体力都大耗,有的战马,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倒,再也起不来了。
而马匪,惯于骑战。且兵力雄厚,体力充沛,一旦疾跑起来,片刻就可跑上先念等十数骑。
显然,他们逃是逃不掉的。
先念微蹙眉头,闷声令道,“一字排开。”随着马蹄碾踏声,一列马队一溜摆开。有大风,马鬓与马尾皆往东流。好一派气势,远远望去,如十数具铸就的铁塑。
马家军见状,急停。百余骑长啸,杀气腾空。甭说眼前十余骑,再多点,也不堪一冲,但马家军终不敢妄动。
两军对峙片刻,先念又令,“放枪,急撤。”
一阵排枪,十余骑如飞一般撤去,跑数里,又立马。敌人也停止待攻。
一回,二回,三回……,敌兵到底不敢冲杀。待他们回营,虽是寒冬,十余人全都汗透。
先念刚刚坐定,突然来报,88师师长熊厚发负伤。先念急忙赶去看望自己的爱将。
五
西路军退入祁连山,马家军象粘住一样,又紧紧围住了他们。
当夜,李先念与熊厚发坐在山头一青石上,话别。
熊厚发因无药治疗,伤口化浓,伴以高烧,实在无法再随部队行动了。只得就地隐蔽坚持。李先念决定,派一排人保护他。
第二天,俩人就要分手。“与君一别,何日相逢?”都是死路上走的人,再若相见,真难如上青天呀。
30军是西路军的主力,88师又是30军的主力,而此刻,两只猛虎被敌所困,他感到一股愤气无法宣泄。
他们是边打边撤上山的,红军的尸体留了一路。借着月光望去,尸陈满山,惨不忍睹。两万西路军,有的死,有的被俘,有的失散,仅余两千余人。就是这两千余人,又都能生还否?
山下,敌篝火如星星般闪闪烁烁。不时传来敌人的狂呼乱叫和稀落的枪声。
他们又在杀人,拿被俘的西路军将士取乐。
马家军已杀疯了。抓到红军,几乎全部枪杀,刀砍、活埋、揭头皮,“点油灯”、剖腹挖心,残酷至极。
五军军长董振堂及杨克明、许克基等领导惨遭杀害,头颅还被砍下,摆放在高台县城头示众。
红军女战士的遭遇更恶,几乎全部被轮奸。有的被赤身裸体的绑在地上,下身被刀子捅烂。有的遭敌侮辱后,又被活活钉死在树上。
“有位领导把我的马偷走,逃啦。”李先念愤愤说。
“不象话。”熊厚发一听,大怒,左臂用力一拍,胳膊竟折断了,“我决不投降,打是死,降也是死,我宁可战死。”
“你,一定要保重。”先念抚着熊厚发的断臂嘱咐道。
“大家都珍重。”
翌日,西路军残部开始突围。
李先念回到延安后,得到消息,熊厚发被俘,解到西宁,被敌用炮活活轰死。临刑前,高呼“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西路军万岁。”那年,他才22岁。
历史为西路军写下了悲壮的一页。从1936年10月至1937年3月,两万余西路军在极端艰难的环境中,前仆后继,歼敌数万名,但终因寡不敌众,最后以失败告终。一万余红军壮死,八千余人在弹尽粮绝和负伤后不幸被俘或失散,幸存的仅七百余人。李先念是其中之一。
六
毛主席找李先念谈话后不几天,刘少奇又把李先念叫了去。
“主席同我谈了你的事,”刘少奇说。“中央已做了研究,决定派你回老家去。”
“回红安?”
“确切说是鄂豫皖,”少奇又补充说。“中原。”
“坚决服从中央决定。中央还有什么指示?”
少奇双目炯炯地看着李先念,说:“我只给你讲三点:一:回去后,要抓武器;二、仍是抓武器;三、还是抓武器。”
李先念一抖双肩,大声说:“明白!”
今天,《红四方面军战史》是这样记载的:“1936年10月25日,红五、九、三十军二万余人,在黄河靖远渡河西征,开始了一段艰苦悲壮的历程……”历史本来就是应当这样写的。
(摘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