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魂萦绕忆红楼
1988-11-01杨沫
杨 沫
没有他,我也许写不出《青春之歌》来。我庆幸这段“良缘”——虽然甜瓜结在苦瓜上。
一想起北京沙滩的北大红楼,便有一缕悠悠的思绪,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在胸中腾起。
我不是北大的入门子弟,只是个北大学生的家属,够不上校友的资格。然而,我对北大人的感情,深沉热烈,毕生难忘。
1932年到1935年,我经常住在沙滩周围的小公寓里——银闸胡同,中老胡同,西老胡同,松公府夹道后的腊库胡同,都留下我多少年轻的足迹!那时,我还经常出入学生宿舍的西斋、东斋、北大三院。有了机会还要到红楼里的课堂上听点有兴趣的课,也到图书馆里偷偷地读点喜读的书籍和刊物。回到公寓里,和邻居的北大学生聊天,也和几个男学生的爱人交了朋友。房东呢,不叫我的名字,而呼我为“×太太”,我也安之若素。总之,我周围的一切都被北大的气氛包围着。甚至,没了饭吃,沙滩街头的洋车夫,苦力们吃饭的小饭摊,也成了我的好去处。
我的那位老夫子,是北大国文系的学生。经常穿着长袍子,戴上呢礼帽,很有夫子派头。北大自蔡元培先生培养了比较自由的学术气氛,学生选课自由;爱听哪个教授或不爱听哪个教授的课也自由。至于学生穿长袍甚至马褂更没有人过问了。所以,我这个非北大学生,一有时间、兴趣,也可堂皇地坐在某个教室里听上两堂课。我只读过初中,文化水平低,但却喜欢读书。老夫子常帮我从图书馆里借来一些古今中外的名著来阅读,他听了顾颉刚、孙楷第及其他一些名教授的讲课,兴趣上来了,也向我复述一番。老夫子帮助我提高了文学素养,我感谢他;也感谢北大自由听课的有利之举;更感谢北大的图书馆,几年之间,不知借给我多少读物。我不是学生,我是个家庭妇女。我时时要算计怎么过日子,我要收拾房间,要洗衣,要卖菜做饭。还要十斤、八斤地提着筐子去买煤球。我们穷得连煤球都成了珍品。每天清早老夫子上课去了,我冻得不敢起床,瑟缩在被子里读些什么。直到快十点了,我才点火升起一只小煤炉,准备做午饭,火炉燃烧在屋里,暖和一点了,我好高兴,五分钱的猪肉(约一两多)分作两顿吃。一斤面条,几个烧饼,熬上半锅玉米粥,再炒上或熬上一大碗大白菜,这就是我们的一天美餐。想起来,最难过的是冬天的夜晚,午后四五点钟做过晚饭,煤炉里就不再添煤了。北方的夜晚,寒风怒吼,四面透风的小屋里,那个冷呵!想用功、想读书,真是个难。没有办法,我们只有钻进被子里,关着灯,谈托尔斯泰、谈狄更司,也常谈论我们两人都喜欢的《汉魏六朝诗选》,或者你背上句唐诗,我试着往下接着背,清晨起来,屋里的洗脸水冻成了冰坨子,墨水瓶也结成冰块。我们生活在穷困里,但其间也有小小的欢乐:有一次我花七角钱买了七尺便宜的人造丝布料,白底粉花挺漂亮的。回到家里,我就自剪、自裁、自做,急急把它做成了一件可体的新旗袍穿在身上。美滋滋地走到老夫子面前:“你看好看么?”老夫子打量一番,笑了:“你这位不修边幅的小姐,稍一打扮,还挺不错的呢。”我们两个都笑了。
命运啊,这种安谧和谐的日子为时不长。
一年之后,我渐渐变了,变得不再安心于为妻的主妇生活。我依然每天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但是,我从认识的北大进步同学那里(还有从我妹妹白杨那儿认识的革命同志那里),使我紧闭着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心扉被打开了!忽然,我发现世界是这样宏伟、壮阔,这样风云变幻、多彩多姿;我还看到了祖国的大好河山支离破碎,岌岌可危;亿万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中,食不果腹……,而我呢,说穷,还是吃着大米白面,还和一位书生过着“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卿卿我我的生活……于是,我对我们那间温馨的小屋,渐渐感到窒息了,我对每天和锅盆碗罐打交道的日子,更渐渐感到厌倦无聊了。不知从那天起,我开始对老夫子怠工了。我出去找我那些进步的朋友;跑出去参加一些抗日活动。一个温顺的妻子淡化了,一个野马似的东奔西跑的女人,和他同床异梦了。他焦急,他恼怒,他是个钻故纸堆、不关心政治的人,对我贪婪地读起马列主义的著作,颇不以为然。有时一句讥讽的嘲笑向我掷来:“马克思主义的大弟子,要革命,为什么不脱下花旗袍下煤窑呵?……”
从此,争吵、辩论、讽刺、限制与反限制的生活开始了。空虚无聊、失业,找不到已遭破坏的党,使我十分苦闷。我虽然焕发了新的青春,挣扎着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我软弱——虽然思想分歧日益严重,可是我还是一下不忍离开老夫子。1932年至1935年,我在北大红楼附近居住的几年里,它是我和命运搏斗最猛烈的几年。那时,每当我走过红楼,我都要凝眸伫望。我想,北大这座最高学府,曾经蕴育出多少英雄豪杰,也为中华民族造就了无可胜数的栋梁之材,而我呢,就生活在它的身边,就紧紧挨着它,却如此软弱无力。我在心里祈求红楼,给我力量吧!叫我冲出爱情的罗网吧!打掉我的多愁善感,粉碎我的早恋迷梦吧!人生的真谛怎能总被他的哀求和眼泪沉迷不醒呢?要离开他,要去过另一种生活,却又缺乏勇气和决心,想起来多少次心如刀割啊!……
一个冬夜,北大西斋偶然发生的一串爱情悲剧,使我幡然悔悟,陡然增加了与命运搏斗的勇气。一个清晨,一个少女手握一条似乎用来擦泪的手帕,吊死在西斋最后面的一间空房里。我跑去看了,头歪在绳子系着的窗棂上。一看就是年轻的女大学生,俏丽清秀。她和住在西斋的一个男生恋爱,他占有了她,又抛弃了她,头天夜晚,这个女学生最后一次去找他,还带去了一个精致的点心盒(里面装的是绳子),她最后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他拒绝了。于是,清晨就发现姑娘吊死在窗棂上。
我看了这暮悲惨的景象,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种明晰的思想——决不作恋爱至上主义者!为爱情死,与为爱情而牺牲自己的理想、事业和前途,同样都是恋爱至上主义者——也就是个人主义者,我的生命决不能为老夫子的“深情”所毁掉!从正面和反面生活给予我的这个教训,把我另一扇紧闭的贪图安逸、惧怕风险的门打开了!红楼向我伸出了有力的手,几年来培育、浇灌着我这颗稚嫩的幼苗,终于象冲破暴风雨的海燕,随着时代的风云,涌进汹涌澎湃的革命潮流里去。
我之有今天,总难忘掉北大,忘掉红楼。我青年时代的生涯,是不断注入北大革命传统的新鲜血液的——五四运动给我的反封建、反帝国主义的意识;“九一八”后,北大学生英勇抗日和“南下示威”运动的声威,一二九运动时北大学生的英勇无畏,一马当先的精神,培育了我,提高了我,使我在抗日战争爆发后,毅然扔下正在吃奶的小女儿,参加了敌后游击战争。多少年来,我对北大有一种较之其他学府更深的感情,我深深地爱着北大——深深地爱着……
我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以北大为背景,尽情讴歌了北大学生抗日救国的英勇精神,和它各方面动人事迹。固然由于我在这儿住过几年,熟一些;但更重要的根源是我对北大的爱。北大曾有我许多朋友,至今虽音讯杳然,我却常萦于怀。
那位老夫子,我们在1936年终于分手了,他是我在北大几年生活的媒介。没有他,我也许写不出《青春之歌》来。我庆幸这段“良缘”——虽然甜瓜结在苦瓜上。
(魏冰摘自《精神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