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敌人
1988-11-01乔迈
乔 迈
我有个最大的敌人,他总是横在我的面前,阻挡着我进取的通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真的,并不是我存心诅咒他,朋友,我向你们保证,我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辞,事实上,我每一点微小的进步,都是和他进行了长期而顽强不懈斗争的结果。
我想起了我采写第一篇报告文学时候的情景。那大约已是十年前的事。我雄心勃勃,但是我默默无闻。好歹有了一个机会,一家杂志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错爱或是真的慧眼识“珠”——竟肯邀我去为他们采写一位名人。我受宠若惊,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慌慌张张地预备了本子和笔。但是他出现了。
莫去!外边在下雨,天又这样黑;你无名,费力写了,用不用难说呢。
我叹息一声,舒舒服服坐回去,点燃了一支烟。幸而我妻子及时赶了过来,她渴望我不虚度此生,胜过我自己。
你该去,为什么不去,不是约好了么?失信不好。她把雨衣披在我肩上,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冲进了风雨和黑暗中,先是迟疑地,后来是步履蹒跚地,再后来就奔跑起来,我发现,我冲进去的实际上是一片光明开阔的天地。我的信心就从那里来。
一个人要增长自信心,最好的办法是不断创造出成绩。最小的成绩也比最大的誓言有用处。这真理我几乎天生就懂得,因为我几乎天生就很自卑。但那个敌人不允许我进行这样的创造。
你不行。他每每鄙夷地给我泼冷水,当我青春的热血沸腾时。你是农民的儿子,小地方出生,又从小地方定出来,有幸上了大学,有一碗固定的饭吃,已经很不错了,何必徒劳无益地追求不该属于你的功名富贵?
将相宁有种乎?你说。
郭沫若得益于钟灵毓秀的蜀中山水,鲁迅乃世代簪缨之族人,高尔基是罕见的天才,托尔斯泰本人就是伯爵,你算什么呢,你?
我是农民的儿子,不错,广而言之,如今的中国人不都是农民的儿子吗?
然而你终究不是这块园子里的虫儿,不会错的,等着瞧吧。
那末就等着瞧!我甩手离开了他,走向我的创造,带着屈辱的眼泪。屈辱的眼泪助我成功,一点一滴地积累我的优势,直到我也象许多同龄人那样树立起了完全属于我的信心。
你是无所不能的,于是他又这样启示我,脸上充满着先知的神秘庄严和情人的甜蜜温存。我象喝了酒似地变得晕乎乎。我不喜欢喝酒,但我喜欢看他的笑脸。
你猜得出我最崇拜的人是谁吗?
你最崇拜的……
那就是你呀!他的脸色忽然变得阴沉,紧接着就现出了强烈的激愤,我知道那都是为了我。
他为我感到不平,认为生活对我太不公道,固然我已经得到了许多,但我似乎应该得到更多,不是有个“马太效应”么?那效应的第一定理讲:“凡有的,还要给他,使他多余”,我还没有达到“多余”——人什么时候会感到“多余”呢,名誉、地位、金钱、黄金屋、颜如玉……多乎哉?不多也,多多益善。
但是,我犹豫了,伟大的爱因斯坦仿佛说过使期期艾艾于功名利禄之辈汗颜的话,他说:“我强烈地向往着俭朴的生活,并且常为发觉自己占有了同胞过多的劳动而难以忍受。”不是么?
很是。不过那恰恰说明那个伟大的人已经占有了许多东西,你呢?
我折服于他的解释,但我仍旧不好意思飘飘然伸手要那不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有一个时候,我遭到了来自某些有力量的人的严厉批评,其间不乏误解和纯粹的歪曲。这种批评的强有力,竟使得我的朋友们也来嘲笑我了,而我的朋友们则幸灾乐祸,认为我从此将要倒霉。我默默忍受着这一切。
他比我更感到不满了,他要我进行控诉,或者写文章反击。
他们比你有权力,但他们没有你那样一支笔,他们口诛,你报以笔伐,一对一,不为过。
但是他们是我尊敬的长者。何况,我并不认为我没有一点不是……
他们打你左脸,你还要把右脸也送上去么?
我直跳起来,又沉沉坐下去了,我终于成功地抵制了他的蛊惑,不惜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那个时期里,我几乎一个字都没有——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一处空白。时间证明着或者正在证明着一切,我很高兴,不久之后,严厉批判我的长者中间。终于有人宽厚地向我伸出了手。我变得稍微聪明一点了。
我恨他,我也爱他,我清楚地知道,凡在人群中,他是第一个忠实于我的,就象他时时企图背叛我一样。我想做个正直的人,她偏要我学会圆滑处事,我想活得光明磊落,他偏要我懂得有时偷偷摸摸过日子也很必要;我想把自己整个献身于伟大的创造,他偏用声色犬马来诱我去寻欢作乐;我想我生活在社会群体中间,应该不计代价地为朋友和不相干的人做点事,他偏告诉我在做这种事之先,一定要衡量它对我自己可有好处,否则他就坚决地阻止我去做我应该做的着;我的朋友做出了成绩,我多么想向他们表示热烈的祝贺,但是他抹去了我脸上的笑影,并且使我的话变得言不由衷,我实在弄不明白,朋友们的成绩难道会威胁到我的存在?
我终于和他争斗得精疲力尽,我的灵魂先于我的躯体变老了,我已经越来越能够体会得到坐而论道比起做事舒服得多。唱熟悉的老调子比走陌生的新路子容易得多,从从容容过日子比紧紧张张干事情快活得多,随波逐流,宁作人后比披荆斩棘、敢为天下先安全得多,而倘若能够修炼得半仰在沙发上,一面看彩电、一面呷香茶,虽面对窗外整个世界风云变幻,而毫不动容,那简直就是神仙。我悲伤于我的灵魂先于我的躯体变得衰老,你到底明白什么是人生了,他却拍手向我祝贺,而且亲昵地撞了撞我的肩膀,你成熟了——他就是这样说的。
我拿他毫无办法。他象影子一样追随着我,他伴着我走过了差不多半生,似乎还要伴我走下去。经验告诉我,我命中注定将会有这样一颗魔星,摆脱他既是痴心妄想,一劳永逸地打败他又是绝不能的。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清醒地认识到他是我最大的敌人,并且坚定地和他进行长期而坚持不懈斗争的决心,直到我的灵魂和我的躯体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我那个最大的敌人就是我自己。
(耶草摘自《现代交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