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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快些,撵上车!”

1988-11-01陈乃霞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8年5期
关键词:梧桐树秋雨上车

陈乃霞

“走快些,撵上车!”

这是母亲的声音。匆匆人生,我已步入中年,并从一个乡村女子,成长为一名省报记者。然而,在我的感情深处,时刻回荡着的却是母亲这句平常而朴素的话语。随着岁月的磨砺和锤炼,它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有鼓动力。

母亲嘱咐这句话时的神情,象一把锋利的雕刀,塑造着我,催促着我,在茫茫无涯的人生旅程上去撵车,一站一站地撵……

我第一次撵车,是在一个秋风秋雨的早晨。那年,我考上了县城的中学,虽然是少小别母离家,心中却忍不住一种莫名的冲动。

一早起来,母亲就忙开了。为我而忙,她忙得高兴,忙得光彩,也忙得不安忙得空虚忙得慌乱。她是从我接到入学通知书那天就这样忙开的。十余天的时间,母亲穷尽了自己的想象,还要别人也来替她想象,为我出门作准备。她放下当婶娘的脸面,跑去虚心地讨问了一位本家侄媳妇。这媳妇是村里唯一娶来的城里娃,她和她丈夫回村里探亲。母亲非常仔细地询问了城里人的每一个生活细节,直到问得人家脸红了,她也才脸红地罢休,并如背书一样,念叨着讨问到的一切。这一次,母亲大开了一回眼界,并心悦诚服地改变了往常对城里女人的偏见。她说:“人家就是经见多。”

母亲有了这一整套生活信息,加上想象,几乎拼了半个家为我添制。那时的中学生很贵重,我做为小村历史上破天荒的头一个女中学生,就更贵重了。不知母亲从那里购置来一堆杂七杂八、不土不洋、不伦不类的东西。这堆东西吸引了一村人,人人都看过、了,人人都表示了满意和不满意,人人也都拾漏补缺地给了一些补充:梨木梳子、小圆镜、润脸润手的蛤蚌油……

淅淅沥沥的秋雨,丝线一般晶亮,飘飘摇摇地,织着梦幻,织着理想,织着希望……在一片玫瑰色的憧憬里,一丝急躁,一种眷恋,还有一种胆怯,使我刚走到门口,就回了一次头。院里的梧桐树淋湿了碧青的树身圆泛而洁净,靠墙的一面,由于见不了风,生出一层绒绒的苔藓。梧桐树多象一位多儿多女的母亲啊!她养育了一树丰腴宽厚的叶子,叶子成熟了,呼呼摇动着,象要跳下来一样,却又似乎怯于离开母体。梧桐树也不愿儿女离去,但她又知道儿女非离去不可,因为他们长大了。秋风催着,秋雨撵着,终于有那么一片两片树叶离开了母体,慌慌的跌落在地上。

母亲在我身前身后的忙,怨我不着急,性子慢,又说:“天凉,记着加衣服;饭不敢饱了,也不敢饿了;头疼脑热,就去看医生……”车轱碌话嘱咐了一遍又一遍。我真烦了,她才找了一根绳子,把几个包捆扎在一起,前三后四地给她搭在肩上,再把塑料布苫在包上,精脚(关中语:光着脚。)拉我出了门。她不让别人送我,也不准我和她一样精脚淌水。她说:“以后,你就是城里人了。要学儒雅,精脚太野。咱不敢叫人笑话。”

听了母亲这话,我当时说不出的心酸,只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在我和母亲之间划开了一条线把我们母女隔开了。我是多么痛恨这条线啊!

我跟在母亲后边走。泥路上,母亲的脚印很显,我却踩不上,一滑一滑总是走不快。母亲就催:

“走快些,要撵上车。”

一股勇气支配我,从母亲肩上毫不犹豫地夺下了行李,并固执地不要她再送我。母亲愣了愣神,看我的神态,她不再坚持了,默默地把行李给我整理好。

我迈步了,谁知,刚抬腿,她就喊我:

“霞霞!”

我奇怪地回过头,不知她还要嘱咐什么。

“走快些,撵上车。”

我好笑,从没有出过门坐过车的母亲,为什么老担心我误车?“不怕。”我说。

走了几步,她又喊我,还是那一句不尽的嘱咐。

这一次,我没回头,只顾往前走。走了一阵,觉得身后好象跟着一个人。停下来,扭回头。原来母亲就不曾留步。她和我相距十来步,我停下,她也站住了。母亲一定感到了我的厌烦,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象做错了一件事。但她似乎料定我那天要误车一般,又嘱咐了一句:

“走快些,撵上车。”

当时,我压根儿就没有撵车的紧迫感。急,只是我十几年生活之外的生活吸引。虽然我厌烦母亲的嘱咐,连个回话也没给,可我却加快了步子,两条腿几乎是不沾地地往前跑。成片成片连在一起的玉米都快成熟了,碧绿的叶子接着雨点,沙啦啦一片喧啸。前头,没有一个人影,我忽然不由胆怯起来,好象路两边的玉米地站满妖魔鬼怪,刚才从母亲肩上抢行李的勇气没有了。我站住了。这一次是我不能自己地向后看去,我真愿意母亲还跟着我。这时,雨点稠了,风也大起来,密密斜斜地交织着,象一团一团的烟雾。透过烟雾,我看见了母亲瘦小的轮廓。也许她看见我站下了,或者她根本不曾看见,那只抬起的手,却努力地向前伸着。从她紧张摇动的动作上,我完全知道,她还是那一声嘱咐:

“走快些,撵上车。”

雨雾中的母亲在我眼前,忽然变成了院子里那颗老梧桐树。她希冀着,也担心着,不知我将落在生活的哪一端。

两行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我想喊母亲,让她来送我。但强烈的自尊心驱使我转头就跑。我不再怠慢,不再迟疑。

真玄,差一步就要误车。

尽管我这一次撵上了车,可我在下一站却无法挽回地误了车。那是社会人生的车呀!三年后的高考,我失败了。我的精神、我的思想、我的灵魂都熬煎在痛苦中。正是母亲的嘱咐,激起了我生活的勇气,使我振作了起来。

以后漫长的几十年中,撵车成了我的职业。一离开家,就不回头的去撵车:撵汽车、撵火车、撵轮船、撵飞机……去沙漠、去高原、去森林、去电脑摇控的城市……一趟挨一趟、一程接一程,没完没了。有时,我睡觉做梦,都在撵车,撵得我神经紧张,精疲力尽。时代的日新月异,交通工具从诸葛孔明制作的木牛流马已发展到了超音速飞机、宇宙飞船,我时时都有一种撵不上车和被撵下车的恐慌感。这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不要撵了,让飞船时代的人去撵飞船吧!,你该歇一歇,停一停了……”可这时母亲的嘱咐就会在我耳旁响起,给我勇气,给我力量。我很奇怪地回想过:母亲那时候为什么要千叮咛万嘱咐地对我说这句话?她是早早地预感到我有撵不上车的时候吗?

我不能让母亲失望,我有撵不上车的教训,我要永不停步地撵下去,撵上车。哪怕是载人火箭,航天飞机,我也要去撵。这一切,全都是为远方母亲的嘱咐,为了她那不安的希冀。每当我又拚力撵上一趟车,开始一种新生活的时候,母亲的影子就在我眼前出现。我是自豪的、昂扬的。我要给母亲一个响亮的回答:

“妈——我能撵上车”!

(摘自《当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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