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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经国还乡

1988-11-01王泰栋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8年12期
关键词:蒋经国张学良蒋介石

王泰栋

1937年4月28日,在蒋介石的故乡——浙江省奉化县溪口镇,人们一清早就按照镇公所的通知,忙着扫街整铺。丰镐房里已经汇集了一大批蒋家亲戚,帐房里的电话铃不时地响起,那是杭州来的长途电话。全宅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正好是蒋经国的27岁生日。自从他1925年离国去苏联,至今已经有13个年头了。13年来,毛福梅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儿子。出国之初,蒋经国还不时有信写来,谁知数年之后竟杳无音讯了。

“西安事变”中,蒋介石在华清池跌伤了脊椎骨。三个月前,他回乡养伤,整天穿着钢丝马甲躺在蒋母坟庄的慈庵里。毛福梅名义上虽然早已和蒋介石离了婚,但她仍然朝夕相伴,细心服侍蒋介石,蒋介石为此深受感动。一天,蒋介石拉着毛福梅的手,和颜悦色地说:“福梅,你这么多年来所受的委曲、痛苦,我心里明白。现在,你有哪些事要办,需要些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办到。”

毛福梅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现在什么也不缺,只要你告诉我建丰(蒋经国乳名)在哪里?等侬身体好了之后,一定要替我把建丰找回来!”

蒋介石听后颔着头沉思不语。

事情才过去两个多月,就传来消息,说建丰要回来!毛福梅又惊又喜。

中午2时左右,两辆雪佛令小轿车自新昌方向朝溪口驶来。首先下车的是蒋介石的机要秘书毛庆祥。接着,从前面车上下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中等身材,四方脸,短短的眉毛,大大的嘴巴,西装革履,满脸堆笑,显得十分激动。女的修长身材,上身着翻领俄国女装,下身系一条过膝长裙,脚着长统丝袜、高跟皮鞋,满头金发、一对碧眼,怀中抱一个3岁男孩。这男的便是蒋介石的长子蒋经国,女的是蒋经国的妻子芬娜,芬娜怀中的小孩就是他们的儿子爱伦。

蒋经国进入丰镐房,被人带到西厢房楼上坐定。正纳闷为何不见母亲,只见一群女眷鱼贯而入,蒋经国笑容满面地向她们一一鞠躬问好。走在最后的是一位50多岁的老妇,着一件大襟夹袄,头发在脑后打个结,一副旧式农村妇女打扮。慈祥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却仍掩盖不住那忧悒的神色。蒋经国一见,那正是自己13年来朝思暮想的母亲,就不顾一切地抢上前去,口喊“阿姆!”一下跪倒毛福梅膝前。

毛福梅一见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顿时悲喜交集,浑身颤抖。她赶紧扶起蒋经国,一把揽在怀里。母子俩相抱失声痛哭,在场的女眷也不禁纷纷落泪。

毛福梅边哭边说:“儿啊!娘天天念佛,求菩萨保佑你,你是娘念佛念回来的呀!”

这时候,抱着爱伦的芬娜也上前拜见了婆婆。毛福梅问儿子,媳妇叫什么?经国告诉母亲:“原名叫芬娜,回国后,父亲替她起名叫方娘。”

“叫方娘?”毛福梅转身向女眷们,“我们大家不要都叫她娘了!我看还是把女旁去掉,叫方良吧!”

蒋经国和女眷们都说好。接着,毛福梅又问孙子的名字。蒋经国告诉母亲说:“父亲给他起名孝文。”毛福梅点头称好。

夜已深了,不远处传来发电机隆隆的轰叫声。丰镐房西厢房楼上的灯光仍然亮着。屋子里,妻子芬娜和儿子由于连日旅途的劳顿,已经呼呼入睡了。而蒋经国却毫无睡意。

1936年9月,也就是“西安事变”发生前的三个月,蒋经国突然被免去了乌拉尔重型机械厂副厂长兼工厂报纸主编的职务,同时,还取消了他苏共候补党员的资格。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如临没顶之灾,整日惶恐不安。在那些日子里,他想到了祖国,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倚闾而望的母亲。“回国去吧!也许只有这条路了。”蒋经国提笔直接给斯大林写了一封言词诚恳切的信,信中提出了他要求回国的请求。不久,蒋经国突然收到通知,说叫他准备回国。他匆匆告别了乌拉尔重型机械厂的同事们,来到莫斯科。

到莫斯科后,蒋经国立即求见了中华民国驻苏联大使蒋廷黻。一见面,蒋经国就迫不及待地问:“你认为我父亲希望我回国吗?”

“蒋委员长希望你能回去。”蒋廷黻大使语气十分肯定。

“我以前发表文章骂过他。而且,我已经与俄国姑娘结了婚,并且有了一个孩子。”

“放心吧!蒋委员长不会介意的。”

“我没有护照,没有钱,我什么也没有!”

“我们会替你安排妥当的,你去准备准备吧!”蒋廷黻微笑着送走了兴高采烈的蒋经国。

离开莫斯科之前,蒋廷黻大使专门为蒋经国举行了欢送宴会。宴会之后,又举行了舞会。

3月25日,蒋经国带着妻儿,登上了莫斯科至西伯利亚的第二号快车,开始了回国的旅程。

火车穿过广袤的西伯利亚,取道伊尔库茨克回国。13年前,蒋经国去莫斯科时,就是走这条路的。

车到海参崴,蒋经国夫妇改乘一艘去香港的轮船。船到香港时,蒋纬国已在码头迎候了。

4月中旬,蒋经国一行乘飞机抵达上海。在去南京的路上,蒋经国心里七上八下:在苏联期间,自己先后数次撰文公开谴责父亲的反革命行径,申明自己对共产主义的坚定信念。最后一次就发表在1936年1月份的《真理报》上。那是写给母亲的一封公开信。信中说:“我对他(指蒋介石)非但毫无敬爱之意,反而认为应予杀戮。他先后三次叛变,一次又一次地出卖了中国人民的利益,他是中国人民的仇敌……”

信中最后说:“昨天的我,是一个军阀的儿子,今天的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担任了厂长(实际为副厂长)。这个工厂现有4000工人,我有我自己的住宅,每个月领700卢布的薪水……”

信刊出后,世界各地的报纸、电台竞相转载、转播。事隔一年后,蒋经国陷入了矛盾心态:我到父亲面前怎解释?说这完全是王明逼我干的,父亲会相信吗?但是事到如今,只好硬着头皮去见了。

一到南京,蒋经国立即驱车直奔黄埔路蒋介石的官邸,拜见他父亲。

当时,蒋介石正在委员长官邸内。侍从来报:“先生,经国先生已到,他在门外求见。”

蒋介石一听,大发雷霆:“他到处登报造谣,骂我反革命,眼里早已没有我这个父亲了。他不是当厂长、住洋房,拿700卢布一月嘛?还来找我干什么?告诉他,说我没空!”

侍从出去传达。

其实,正是蒋介石自己几次三番通过驻苏使馆向斯大林交涉,要求送回蒋经国。直到最近,苏联鉴于第二次国共合作的形势,才同意蒋经国回来。那么,为何儿子刚才到了面前,却闭门不见?原来,蒋介石认为儿子在苏俄十多年,中毒颇深,兼之数次发表公开信,公然责骂自己,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没大没小。因此,必须先来个下马威,挫其锐气,以便日后教训栽培。

蒋经国吃了个闭门羹,知父亲一时难以鉴谅,只得怏怏而回,先找个旅馆住下。哪知一住一个多星期没有消息。正当蒋经国等得垂头丧气之时,忽见几名戎装笔挺的侍从到来。对蒋经国说:“委员长传喻,请经国先生前去晋见。”蒋经国慌忙随车赶往坐落在南京城东黄埔军校内的住宅。

蒋经国由侍从带路,进入楼下一间会客室。蒋经国只见父亲严肃地在上首办公桌前坐着,便上前跪下拜见。蒋介石并不起身,他指指下首的一个位置,叫儿子坐下。便说:“这次回国来你有何打算?”

“不孝儿在苏俄学的是政工和军事,后来进了工厂当过厂长。这次回来愿在政治和工业两者之间任择其一,请父亲定夺。”蒋经国小心翼翼地说。

蒋介石听后,不冷不热地说:“先回溪口老家去见母亲,休息休息再说。”说罢,就结束了会见。

宋美龄知道蒋经国已经回国,在杭州西子湖边的别墅——澄庐里等候着他。

4月25日,蒋经国带着芬娜、爱伦,连同行李一起,乘车来到蒋介石的别墅。这次,蒋介石一副笑脸,装作未见过儿子的样子,和宋美龄一起热情接待

蒋经国旧居(丰镐房)蒋经国夫妇。蒋经国从一只旧皮箱里取出一件用乌拉尔黑色大理石制成的装饰品送给蒋介石,又取出一件波斯羊皮外套送给宋美龄。

宋美龄见蒋经国态度随和,十分有礼,心中十分高兴。她拉起蒋经国的手,亲热地说:“你知道,为了你回国的事,我费了多少心血呵!你们的回国手续还是我亲自办的呢!”

蒋经国因思母心切,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宋美龄送的衣服和用品,由毛庆祥陪同,从杭州乘汽车回到了生母毛福梅身边。

一天上午,蒋经国在武岭下散步,见一个30多岁的男子朝武岭门走来。此人身着西装,上衣敞开,气派不凡。在他周围,一大帮侍从前呼后拥。蒋经国便问身旁的竺培风:“此人是谁?外出带这么多保镖,招摇过市。”竺培风告诉他,这是张学良,周围的人不是他的侍从,而是监视他的警宪人员。听说是张学良。蒋经国马上迎上前去,邀他人小洋房小歇。

蒋经国问张学良:“张将军在山上还过得惯否?”

“在禁之身,焉敢奢望。只是小日本得寸进尺,东北三千万同胞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作为东北人,作为军人,我张某不能为家乡父老效犬马之劳,实在于心不安哪!”张学良说完沉默不语。

想起这些往事,张学桌长叹一声,起身告辞。临走,他又邀请蒋经国、徐道邻上山相聚,同游雪窦。蒋经国、徐道邻正欲前往,当即欣然答应。

数日后,蒋经国带了方良、爱伦和徐道邻、高理文、竺培风等人一早乘汽车出发。毛福梅则吩咐蒋小品制几个可口的佳肴,随后派人送上山去。溪口到善息亭是一路平地,约莫二十几里路,汽车一会儿就到了。入亭后,便见山峦重叠,气势巍峨。蒋经国一行弃车来到亭前,徐道邻叫来几乘山轿。奉化的山轿是用竹编成的一把躺椅,再用两根长竹竿穿孔扎起来。人坐在上面,走起来一晃一晃的,十分舒服。蒋经国刚回国,妻子方良本是女工出身,见是用人力所扛,不大习惯,便借口要细细观赏一路风景,步行上山,只叫人把爱伦带上,不到一小时,便来到御碑亭。方良爬得气喘嘘嘘,入亭后一屁股坐在石凳上问:“好累啊,多少路?”

“才五六里山路。”蒋经国说。

过了御碑亭,眼前阡陌纵横,坦荡如砥,其间,溪流淙淙,禾苗青青;山坡下有羊儿在吃草,小桥上有牧童骑牛而过。平地上,黄墙青瓦的雪窦寺像一颗璀璨的明珠。抬头向四周望去,玄珠峰、天马峰、象鼻峰、桫椤峰、琴峦峰五座山峰象五条巨龙朝着明珠飞来,人们称为五龙戏珠。

蒋经国一行置身其间,仿佛到了世外仙境。方良高兴得连声欢呼:“оънб—хоpошо”(很好)。

蒋经国说:“我们还是先到少帅那里去吧!先歇歇脚,然后再一同进雪窦寺。”于是,大家便由轿夫带路,朝张学良住处走去。

来到中旅社雪窦分社,张学良正在与士兵们打篮球。见蒋经国、徐道邻一行到来,马上跑过来迎接。

蒋经国和徐道邻等人休息片刻,便由张学良陪同,一起入雪窦寺观赏。

雪窦寺建于晋朝,距今已有1600多年历史。最初叫瀑布院,唐朝时重建,改名十方禅寺。到宋真宗时,定名“雪窦资政禅寺”。从此,便成为远近闻名的浙东古刹。张学良领着蒋经国、徐道邻步入寺院细细观瞻。

蒋经国来到后院方丈室。太虚听说是蒋介石的儿子和媳妇,十分热情。太虚对蒋经国道:“蒋公子家对佛门有缘啊!早在南梁时,先祖蒋宗霸就与岳林寺游方僧布袋和尚为友。布袋和尚教他念‘摩诃绘若波罗密多,乡人遂称先祖为摩诃居士。此后,先祖随布袋和尚出家,两人无疾而化。布袋和尚成佛,就是现今各大小寺院座于天王殿门口的弥勒佛;先祖则荫福子孙,蒋门越来越发了。”

太虚笑着说:“从善息亭到雪窦寺这山路便是令堂出资捐修的。去年我给她算过八字,当时我说,令堂是苦尽甘来,后福无量,如今已初见端倪了。”

太虚娓娓而道,语气亲切。有许多是蒋经国从未听说过的。蒋经国听得肃然起敬。他连声称颂太虚梵学精深、佛法无边。可惜是两年后,毛福梅就惨死在日本飞机的炸弹下面。

入夏以来,蒋介石很少顾及溪口的事,只来过一封家书,对蒋经国在溪口读书心得和反省报告表示满意,说:“……溪口读书,似有进步。还望按照王阳明先生‘去山中之贼易,去心中之贼难之意,深切体会。”蒋经国透了一口气,心中如释重负,又继续看其父亲家书。蒋介石又说:“近日形势紧张,日方在华北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然和平未到根本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

蒋经国想,大概是要打仗了,可是其父亲还没有下定打仗的决心。

住在雪窦山上的张学良听到“七·七”事变的消息,热情奔放,一改过去积郁的神色。本来他是在自己房内吃饭的,现在,马上改到大饭厅里吃饭,谈笑风生。恰逢蒋经国与方良上山避暑,常与之相聚寒暄。

张学良高声说:“经国,北平芦沟桥打起来了,你听到了吗?”

蒋经国点头说:“鬼子可恶,在我国国土内搞演习,明明是入侵。”

张学良拍了一下桌子,慷慨激昂说:“日寇占我东北,又欲侵我华北,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关头,我要求委员长派我出征,收复失地,收复家乡。”

“日本亡我之心,昭然若揭。看来,中日之间这一场战争,已经全面爆发,”蒋经国讲到这里,凝视着张学良满含泪水的眼睛,他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对他父亲提及张学良要求抗日之事。

张学良叹了一口气:“不让我北上抗日,我就死在这雪窦山上算了。”语气悲愤,于凤至在一旁劝慰说:“汉卿,何必如此呢,当心伤了身体。”

“请保重身体,”蒋经国也十分感慨,只说了一句,不能明白有所表示,他是知道他父亲处理国家事务的既定方针的。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难道还能临溪读书,过着幽静的田园生活?蒋经国在一次吃饭时,向毛福梅说了心里说:“阿姆,日本人打进来了……”

“我也听说了,这东洋矮子……”

“阿姆,我想出山,抗日。”

“去打仗?”

“抗日不一定就是打仗,后方也有许多事要做。”

“唉!”毛福梅长叹一声,离别十三年的儿子,刚刚回到自己身边才几个月又想出去,心中真不好受,她含着泪,“这事还得问一问你父亲。”

“父亲近日大概很忙……”

正在这时,蒋介石的家书寄到了,蒋介石在信中告诉他:江西熊天翼(熊式辉)提出要蒋经国到江西去。

蒋经国连忙告诉毛福梅,回信给蒋介石,表示:“中原板荡,志士归心。国家民族,已临生死存亡时刻。儿决心为国出力,即使条件最坏,也可以试一试自己的身心和勇气。”

毛福梅知道儿子非要出山不可了,她又流下泪来。蒋经国和良方恳求毛福梅一起去南昌:“以便朝夕侍奉。”

毛福梅说:“我年纪大了,腿脚也不便,从奉化到江西,路途遥远,坐车子我也吃不消。再说秋后丰镐房事情也很多,我想来想去,还是暂不去了。过些日子,你们在那里安顿了以后,可以再来接我。你们夫妻俩要一路当心,方良怀孕在身,求菩萨保佑你们。你喜欢吃的笋干果肉,我会晒好派人送去的。”

蒋经国要出山了,他想到江西去干一番事业!

(春元摘自《报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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