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讷和父亲的一次晚餐
1988-11-01
权延赤著《红墙内外的生活》一书,记述了毛泽东的卫士们对他们在毛泽东身边工作往事的回忆。卫士尹荆山在书中追述了毛泽东和女儿李讷在一次家庭晚餐时的情景,情节感人,发人深思。这篇文章原载《炎黄子孙》杂志——编者。
那天,毛泽东走出书房。在台阶上住了脚。仰天凝视,深吸一口气。忽然放开喉咙,唱出两句京戏。记得是“空城计”。
卫士们一怔,随即交换眼色,无不流露欢颜。这两声京剧似乎宣告了三年困难的结束,我们都生出“一唱雄鸡天下白”的感觉。
江青从她的办公室探出头,接着又走出门,手里拿着一本厚书。李讷也从她的房间跑出来,都朝着毛泽东望。
毛泽东在院子里散步,不时哼几句京戏。他环绕那七株翠柏走过一圈,忽然把脸转向江青:“今天没有事噢。来,玩一下,玩一下。”
江青有些激动,那时还不能用对“四人帮”的观点去看她,她只是毛泽东的夫人,不曾登上中国政治舞台表演。她并不如相声中所言,需要戴假发。她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皮肤光洁白皙。她比毛泽东年轻20岁。但是,他们吃不到一起,住不到一起,行不到一起,更谈不到一起。我们看得出,她本心是想多关心毛泽东身体,希望能讨毛泽东欢心,希望他能与她协调一致。但是他总是不一致。
毛泽东对卫士长讲过多次:我不要见她,她一来了我什么事也干不成。她这个人到哪儿哪儿扫兴。
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使江青愤恨、惶恐、伤心的是另外两句:“江青使我背了个政治包袱”和“江青这个人,谁跟她也搞不到一起。”后来江青用行动反驳了毛泽东的话。她与林彪、康生、陈伯达、张春桥等人搞到了一起,并且逐渐形成独自一股政治力量……
那时还没有。那时她很注意关心毛泽东、揣摩毛泽东,迎合取悦于毛泽东。她将书丢给卫士,响应着:玩玩麻将牌好吗?
李讷已经孩子气地喊起来:玩麻将,就玩麻将牌么。
毛泽东笑了。他很喜欢李讷。李讷小时候,毛泽东回到家里常抱起她轻拍后背:娃娃,我的好娃娃。象所有作父亲的人一样,毛泽东愿意满足女儿的要求。他高兴时总是说:“那好,那好。”
我心里动了一个念头,趁洗牌工夫凑近毛泽东小声建议:主席,晚饭在一起吃吧?
毛泽东的目光和女儿两眼一相遇,似有所动,马上笑道:“那好,那好。”
我却鼻子一阵酸,不由得想起那困难的日子……
那是二年前,也是一个星期六。我利用倒茶的机会提醒毛泽东:“主席,李讷回家了。两三个星期没见,一起吃顿饭吧?”
毛泽东停下批阅文件的笔,望着我。目光柔和,含着感激。他嘴角微微一翘,流出笑:“嗯,那好,那好。”
毛泽东没有专门吃饭的饭厅,每次都是卫士用食盒把饭提到卧室或办公室吃。今天搞了四菜一汤,还有辣子、霉豆腐等四个小碟。炊事员得意地说:“今天我多下了一倍的米!”
饭莱摆上桌。李讷正在毛泽东卧室里同父亲谈话。她委婉地说:我的定量老不够吃。莱少,全是盐水煮的,油水还不够大师傅沾光呢,上课肚子老是咕噜咕噜叫。毛泽东轻声细语说:困难是暂时的,要和全国人民共渡难关。要带头,要做宣传,形势一定会好转,要相信共产党……他开句玩笑、大师傅掌勺连我也管不了。
我轻轻走进去,说:“主席,饭好了。”
“嗯,今天一起吃饭。”毛泽东拉了李讷的手来到饭桌旁。
李讷抓起筷子,鼻子伸到热气腾腾的米饭上。那是红糙米,掺了芋头。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真香啊。她望着父母粲然一笑,那么天真可爱。
江青望望女儿,望望毛泽东,想说什么,可是又看到我,便忍住了。勉强笑一笑,夹一筷子菜放进女儿碗里。
毛泽东眼睛有些湿润,望着女儿:吃吧,快吃吧。
话音刚落,李讷已经向嘴里扒饭。饭太烫。她咝咝地向外吹热气,吹几下便咽下去,烫出了泪。
“吃慢点,着什么急。”毛泽东尽量平静地说。他轻轻笑着,但是笑得越来越有点不自然,似乎嘴唇在哆嗦。
李讷瞟了我一眼,腼腆地说:“在学校吃饭都很快,习惯了。”
“现在是在家里么。”毛泽东说话声音很低,已经变成苦笑。
“吃菜,多吃菜。”江青不停往女儿碗里夹菜。她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依然保持刚才笑的样子,都已是僵僵的。她望着李讷吃饭时,那目光神色是母亲特有的。
李讷在父母面前不多拘束,也无须保持“形象”,慢吃不了几口,又开始狼吞虎咽。我愣住了。她几乎嚼也不嚼就把一嘴嘴的饭菜吞下去。在她朝嘴里扒饭的时候,偶尔掀一下眼皮,目光沿着上眼皮匆匆扫过桌面,她在看饭菜还剩有多少?我忽然一阵眼酸,喉咙立刻堵塞了。她是毛泽东的女儿啊!谁能相信她会饿成这样子?
开始,毛泽东还在慢慢陪女儿吃。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点什么。渐渐地,他不说话了。默默地夹一筷子菜或饭往嘴里送。嚼得那么慢,那么慢……终于,他停了筷子停了咀嚼,怔怔地望着女儿出神。
江青早已停了筷子,看看女儿,又看看毛泽东。她接连几次大喘气,便盯住毛泽东不动了。她有时心里有想法,并不说,而是希望毛泽东能够理解,能够先说。如果经历多次,毛泽东仍不有所表示,她才会按捺不住地爆发,甚至又哭又闹。
“哎,你们怎么不吃了?”李讷好容易把嘴离开饭碗,诧异地问。
“哦,”毛泽东身体一抖,漫不着边际地笑了笑,说:“老了,吃不多。我很羡慕你们年轻人。”他说着,并不看女儿,也不看江青,抓起报纸,侧了身看。头轻轻晃动几下,仿佛是念念有词。
江青胸脯微微起伏,瞥一眼毛泽东似怨似嗔,忽然端起碗,把剩的半碗饭拨到李讷碗里,动作象赌气。
江青又瞟一眼毛泽东,便起身离开了。她转身很快,低着头,但我看到她眼眶里已经溢满泪水。她从毛泽东身边走过时,拼命抿紧了嘴唇,把头微微侧仰,再不多看一眼。
毛泽东始终埋头看报纸,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江青刚走进她的房间,毛泽东便抬头望住了女儿,慢条斯理讲:我年轻时候在湖南农村搞社会调查,有次饿了一天,弄到一块糍粑……
他没有讲完。李讷的心思只在饭上。她吃得正香,说:“你们不吃我就全打扫了啊。”
打扫完。毛泽东目光在女儿脸上稍触即离,好象不敢多看。重新盯住报纸,只是左手在桌上点了点:“三光政策,不要浪费。”
其实,李讷也不了解她的父亲平时吃什么?吃多少?如果她知道父亲有时一天只吃一盘马齿菜,她一定不会这样“放肆”了。她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两眼可怜巴巴朝桌子上转,连一片葱花也不放过,仔细地夹起夹,往嘴里送。
李讷坐在椅子上绕山绕水说:“爸,我可能还要发育呢,饭量特大。这么大的窝头我能一下子吃3个。”她比划了碗口那么大。
毛泽东没有看,始终盯着报纸。他习惯地含住下嘴唇吮一吮。
“今天的饭真香哪,可惜……”李讷瞟一眼父亲,目光又在桌子上扫。
她带着孩子气的狡黠望住我:“尹叔叔,还有汤吗?把这盘子涮涮。别浪费。”
我猛地扭开脸,泪水夺眶而出,直朝厨房跑去。
“唉,李讷这孩子也真受苦了。”炊事员嘟哝着,找出两个白面掺玉米面蒸的馒头。我不等他放到火上热,忙拿了一个赶回饭桌旁,递给李讷。
李讷摇晃着身子,不好意思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我,掰一块馒头擦擦盘子便往嘴里塞。我拿来热水倒进菜盘,帮她一个盘子一个子涮。毛泽东喉咙里咕噜响两声,站起身,什么也没说便走开了。他好象也不知自己要干啥,先朝院子走,到门口又折向卧室,没有进卧室又走向院子。在院子里缓缓踱几步,便住了脚。抬起头,凝视那七株古老的柏林,久久不动一动。
晚上,江青进了主席卧室。我忙退出门,在外面侍立。我估计是为李讷的事,可能会哭闹。严重时我就进去劝。
可是,没有吵闹。半小时后江青出来了,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我想了想,便进去替主席倒茶。
“主席,李讷太苦了。我想……”
毛泽东皱着眉头:全国人民比较来说,她还算好一些。
“可是……”
“不要说了。我心里并不好受,她妈妈也不好受。我是国家干部,国家按规定给我一定待遇。她是学生,按规定不该享受就不能享受。”毛泽东深深叹了两口气,不无忧伤地说:“还是各守本分的好。我和我的孩子都不能搞特殊,现在这种形势尤其要严格。”
毛泽东抬起右手,由里向外轻轻一挥,我便悄悄退出了屋。我觉得,他感情丰富,但他更注意自己的代表性。他主观上始终站在大多数人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