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里面挑哪一个呢?
1988-11-01熊凯
熊 凯
从前,有个穷鞋匠住在佩斯这个大城市里,他觉得过日子很不容易。
并不是人们突然决定不穿皮靴,也不是长官们下令从今以后皮靴只卖半价。再说,这个好人手艺又好;顾客们都慨叹说他做的皮靴老穿不坏。上门的顾客有的是。他们给钱都很爽快;没有一个赖账的——尽管这样,约翰师傅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活不下去。事实上有时他甚至想自杀。不过,也只是说说罢了,因为约翰师傅是个很好的基督教徒,而一个好教徒,不管日子多么艰难,也是不会自寻短见的。
约翰师傅总也富裕不起来,原因是这样:上帝选择了另一个方式赐福给他,让他每年添一个孩子,有时是男孩,有时是女孩,个个都结结实实,胖胖乎乎的。
“啊,主啊!”等到生下第六、第七、第八个孩子的时候,家里每添一口人,约翰师傅总是这样叹息。“啥时才有个完呀?”后来,添到了第九个,他的老婆死了,这才算是完结。
约翰师傅孤零零地和他的九个孩子一同留在世上,——这对于一个男子汉,委实不容易!
大的两三个已经上学,有两个还得教走路,还有一个整天不离手。这个要喂饭,那个要穿衣,那个又要洗脸。而且,这些小家伙往往都得养活。晤,兄弟们,这对一个男子汉来说,真不是一桩小事——不信试试看!
要是做鞋,他不得不做九双;要是切面包,他不得不切九片;要是铺床——整个房间从门到窗都摆满了床呀,床上露出一个个金发的、棕发的小脑袋。
“啊,主啊,我的上帝,您给了我什么样的恩赐啊!”当他为了养活这许多小家伙,半夜还得在条凳边忙着做鞋的时候,当他哄这个或那个睡觉不老实的孩子入睡的时候,这个好心的手艺人常常独自叹息。“九个,他们九个,整整九个!可是,感谢上帝,这是没有理由抱怨的,九个全都神采奕奕,品行端庄,相貌好,体格棒,而且胃口呱呱叫。再说,一个面包分九份总比有人吃药强,一个房间排满九张床总比当中放一口棺材好。愿上帝保佑每个做父母的免除这样一种灾难吧,即使非丧失一个不可,也请把八个留下。”
不过,约翰师傅的孩子连一丁点儿死亡的征兆也没有。上帝把一切全都安排好了:他们九个全都要活下去,决不退出世界。雨也好,雪也好,都损害不了他们分毫,即使只有硬面包吃,对他们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一个圣诞节晚上,约翰师傅因事回家晚了点。他带回各种现成的皮子,还拿回来一小笔款子——刚够继续他的手艺和维持一家的日常需要。在他匆忙回家的路上,他看见小摊上摆满了镀金镀银的圣像和糖娃娃,虔诚的女摊贩在每条街角上兜售这些东西,她们只卖给品行端庄的孩子们。她们甚至先问问买东西的孩子品行好不好,因为她们不愿意把任何东西卖给坏孩子。约翰师傅在好几个摊子前停下来。他要不要买点什么呢?可是九个孩子都给买吗?那他负担不起!但总不能只给一个孩子买礼物呀,他能这样吗?这会叫别的孩子们难受的。不,他得给他们另外一种圣诞礼物!这个礼物要又漂亮又好玩,打不破,玩不坏;要他们个个都喜欢,而且谁也不能从谁那里抢走。
“喂,孩子们——一、二、三、四……——你们都在这儿吗?”约翰师傅回到他那有九个孩子的家的时候问道。“你们知道今天是圣诞节吗?这是一个大节日,一个最快乐的节日。今天晚上我们什么活儿都不做;我们要大家一起快活快活。”
孩子们是这样兴奋,今天他们简直高兴得把房子都闹翻了。
“等一等。我教你们唱一首我会唱的最好听的歌。这是一首很好听的圣歌,我特意把它留到今天,算是我送给你们的圣诞礼物。”
小家伙们爬上爸爸的膝盖,伸出小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为了这首好听的歌,他们差点儿把爸爸的椅子翻倒了。
“我说什么来着!你们放规矩点!你们要排个队。小的在前,大的在后。”
他帮他们排好队,象风琴管子似的。最小的两个,一个抱着爸爸的膝盖,一个抱着爸爸的胳膊。
“现在别作声了!我唱一句,你们跟着唱一句。”
于是,约翰师傅显出一副严肃而虔诚的样子,脱下他那顶绿色的帽子,唱起那首好听的圣歌来。
“听呵,天使高声唱……”
这个调子,大的几个男孩女孩一听就学会了,小的几个比较麻烦;他们老唱走调,也不合拍子。最后,他们全都会唱了;听他们九个合唱这首好听的歌,真教人打心眼儿里高兴。这首歌原是天使们在那可纪念的晚上唱的,也许此刻还在唱呢,因为这九个天真漂亮的小家伙唱着这首和谐的快乐的歌寻求着天上的唱和。
当然,天使们在天上是欢迎孩子们的歌唱的。
不过,这歌声却没有受到楼上主人的欢迎。
一个有钱的单身汉住在那儿,孤零零的一个人却住着九间房。他在这一间坐,在那一间睡,在第三间抽烟,在第四间吃饭,至于另外五间他用来干什么,那就谁都不知道了。
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可是有数不清的钱。
那天晚上,这个有钱人正坐在第八个房间里纳闷:为什么他吃的东西这样没有味道?为什么报纸尽是这样一些没趣的新闻?为什么宽敞的房间会这样气闷?为什么在弹簧床上不能安睡?这时,约翰师傅居住的楼下那个房间却传来热情的、愉快的歌声,起先,只是隐隐约约听得见,以后就愈来愈响了。
最初他尽可能不去听,希望歌声很快便会停止,可是当他周而复始地听到第十遍的时候,他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弄灭了雪茄,穿着睡衣就下楼冲进鞋匠的房间。
他推开门,这时他们刚唱完第一节。约翰师傅恭敬地从他那个三脚凳上站起来,迎着这位大老爷。
“你就是约翰师傅吗?”有钱人问。
“是的先生,您有什么吩咐?要定做一双漆皮鞋吗?”
“我不是为这个来的。你有一大帮孩子。”
“是的,先生。大大小小,我是有不少。好多张嘴得养活。”
“就是唱起歌来也有好多张嘴呐。听我说,约翰师傅,我要让你走运。把你的儿子给我一个吧。我收养他做儿子,供他念书。带他一同到外国旅行。我要把他教育成一个上等人。以后,他就有钱接济别的孩子了。”
约翰师傅听了这番话,眼睛瞪得象个盘子似的又圆又大。把一个穷手艺人的儿子变成上等人——这是一桩大事情。谁都得认真想想的!
当然,他愿意把一个孩子送给这个有钱人。这是走运的事。
“晤,那么在他们当中挑一个给我好了,我们这就去吧。”
挑谁好呢,约翰师傅心里暗自思量:
“这是小山陀尔。唔,不能让他去,他是个好学生,将来可以当牧师。老二是个姑娘——你,这位先生不要女孩子。再就是费伦茨。他已经可以帮我一把了,没有他,做起买卖来真不知怎么办。这是小约翰,他的名字和我一样,我舍不得他。小约瑟呢,模样活象他的妈妈,他总使我想起她来,他一定得留在家里。下一个又是个姑娘,用不着考虑了;再就是小帕里,他妈妈最疼爱的孩子。唉,要是我把他交给陌生人,这可怜的女人准会在坟墓里睡不安生的。这两个还太小;你拿他们怎么办呢?先生。”
就这样,他把他们统统考虑了一遍,可还是拿不定主意。随后他又重新考虑,这一次从最小的考虑起,不过结果完全一样;他不知道该送哪一个,因为他个个都爱。
“这样吧,孩子们,你们就自己决定吧。你们哪一个愿意离开家,去做大老爷,去坐马车吗?来,说罢,谁愿意去就站出来吧!”
可怜的鞋匠说到这里,几乎要流泪了,可是孩子们全都躲到他的背后。他们一个个拉着他的手,抱着他的腿,揪着他的皮围裙,把他偎得紧紧的,避开那位陌生的先生。
最后,鞋匠再也忍不住了;他伸开胳膊把孩子们统统抱住,紧紧地接着他们,眼泪落到他们头上——孩子们也跟着哭起来了。
“这是办不到的,亲爱的先生,这是办不到的!随便您向我要什么吧,不过,既然仁慈的上帝把孩子们赐给我,我就哪一个都不能舍弃了。”
那个有钱人说,这一点他已经明白了,不过,鞋匠至少可以同意不要再和他的孩子们唱下去了,这样他将获得一千彭戈。
约翰师傅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一千彭戈这么多的钱,现在他觉得这笔钱已经落到手里了。
那位先生又上楼回到他那沉闷的房间去了;约翰师傅查看了一下那张从未见过的一千彭戈的钞票,然后不安地把它锁进箱子,把钥匙放进口袋,随后就沉默起来了。
小家伙们也都不吱声了。他们是不准唱歌的。
几个大的闷闷地蜷坐在椅子上,要弟妹们不要响,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唱歌,因为楼上那位先生会听见的。
约翰师傅自己不声不响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老婆生前最宠爱的儿子走过来,央求他把那首最好听的歌再教一遍,因为他已经忘记了,可是约翰师傅粗暴地把他推开。
“不准唱歌!”
随后他绷着脸在条凳旁边坐下来,开始使劲地捶打一双靴子。他埋头干活,什么也不想,直到后来他不知不觉也哼了起来:“听呵,天使高声唱……”
起先他打自己的嘴巴,过后又变得非常生气,他扔下锤子,一脚踢开原先坐着的小凳,打开箱子,拿出那张一千彭戈的钞票,冲上楼去找那位有钱的先生。
“亲爱的先生,求您收回这笔钱吧,我用不着这笔钱。让我想唱的时候就唱吧,这比一千彭戈重要得多。”
他把钞票放在桌子上,就飞也似地回到自己的家,一个挨一个吻过了所有的孩子,便把他们排好队,象一排风琴管子似的,自己坐在他们中间,坐在他自己的矮凳上,嘹亮地唱起来了:
“听呵!天使高声唱……”
他们十分快乐,仿佛整幢大房子都是属于他们的。
至于这幢大房子的主人,却孤独地在他那九个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只是纳闷:在这无聊的世界上,别人为什么这样快乐……
(摘自《中短篇小说选》)
(插图:吴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