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人生
1988-11-01张慈
张 慈
我做人是很压抑的,从小到大我畏惧很多东西,在内心里树人为敌,这影响到我在艺术中的爱憎。
我小的时候的确认为中国社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社会,我没有形成意志以前,是受夸奖的好孩子、优秀生,进大学后,我忽然厌恶周围,为自己是一个处处受夸奖的好人而感到自卑。
分配到个旧市文联《个旧文艺》编辑部,有人跟我说:
“枯井一口,不值留恋。”
“常规不破,则无大才。”
这些说法对人要求很高。我退职的念头是世俗的念头,个旧人的冷漠和市侩,使我自杀过,以后我开始领悟到,死原来是世间最容易发生的事,同时也是可笑和不可思议的事。
从分配到个旧的那天,我就强烈地感到有一天我会离开,百分之百的会离开。
回忆我过去的生活,感到不幸福。
1985年初,我自动离职离开了《个旧文艺》,拿着1000多元积蓄,在广州和四川南部盲流,1987年4月来到北京。
我追求的东西决不在北京。在这里我远远地端详云南,清晰地看见了我的过去,看清楚酣醉无聊、窘穷浑噩和怨恨忧愁……这些永远地消失了,再不计较了。北京社会吸引我,我居住下来,一边做临时工,一边写作。
在流浪的环境中写作,有一种挣扎的心情。我要通过写小说追求人生。
起初我住在一个熟人的空房子里,他们背后很怀疑我的来历,一个女孩子,没有户口没有工作,穿着一身脏衣服,在北京大街上晃晃荡荡,晚上趴在一大堆纸里写,使着人家的水、电、煤气和家具,又不能给人家半点好处。有一天,房子的女主人来说,让我白天出去一天,她弟弟要在这间房间里漆家具。等我晚上回到住处,漆黑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顶着天花板的组合柜,床和日常用品统统被搬走了,油漆味刺激得我想吐。我不平静起来,第一次这样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我坐在地上,捡起个烟屁股,把它塞进嘴里,划着了火。吐出一口烟,这种局面使我产生一种疯狂的昂奋情绪,我想到了许多阴暗的行为。
我从玉泉路走着回城里,走了10多个钟头,天空红得像一块布,星星发抖,我非常害怕,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的肚子像一个面口袋那样瘪,双眼有一只看不见东西,周围混乱一片,我心里动摇,想回到云南原来的单位去。
很多卑屈的姿态,只有事后才真正刺痛我的心。每当想到我曾经回去复职又被一脚踢出来,我为自己感到羞辱。我永远不可能再混政府的饭吃,正像一个朋友的话:“当第一个猴子从地上爬起来,宇宙就有了‘人。人的第一特征是直立行走,第二特征是大脑的形成,所以,人就应该像个人样,要正直、清晰地活着。”
从16岁到现在已过去了整整10年,10年中我写了百来万字,发了10多万字。留下来的那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文学垃圾还是有用的东西。我痛恨将写作看成人生的一种成就,我对文学没有作过任何研究,无文学观。
但我追求的是某种值得为之披肝沥胆的东西,是值得抒写的真理。我喜欢一些忘掉名字的强有力的作家,喜欢指的是追求他们的感情和风格,我读他们的作品但不摹仿。
我对世界的感受,就是语言的美。
我一生最大的愿望,是熟练地完美地运用本民族语言,写出云南人乡土的生活。在写作中,如果顺利,写作就成了世界上一种最好的消遣。
这些当然是在吃饱饭有闲暇的时候想的。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背着那个类似逃难的大包,到处打烂战,东家睡地板,西家睡沙发,碰上有地毯的人家,裹着地毯也能睡一夜。小心翼翼地看脸色蹭饭吃,早上那顿吃饱,中午那顿就可以省下不吃,晚上又到另一家蹭。慢慢地我的本领高起来,能够根本不看冷漠的脸色就吃,晚上陪尽好话地与人聊天,直到坦然地蜷缩在别人家里睡一觉,天亮就赶快离开。也有这种情况,打了一个白天的电话仍然落实不了吃住,心中不免卑怯起来。
我多么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可以在家里穿拖鞋,放屁,爱做什么吃就做什么吃……生活不规律和卫生条件差,使我染上了好多病,内心紧张、耳鸣、月经不规律、寒颤心跳。我有一次病例了,巴氏腺恶性脓肿,这是一种急性妇科病,不能站不能坐,躺床上没有一个姿势能减轻疼痛,要么等待它自己穿孔溃破,要么开刀引流。由于抵抗力低,我很快要人事不省了,被两位朋友送到海淀医院,医院拒收,原因是我交不出200元住院押金。两位朋友苦苦哀求,说只要让我躺在床上,他们马上去凑钱来交。收费处就是不让我跨进住院部那道门,几个人把我堵在外面,旁边有个老太太看见我抱着柱子不成人样的样子,拍拍我的手哭了起来……这件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难道天下的人都那么令我失望吗?住院那几天,我透过窗户看着升起的太阳,我想,只有太阳才是生活中唯一不会幻想破灭的东西。要是问我在生活中信仰什么的话,我信仰太阳。
我的机会终于来了,《红旗》印刷厂厂长听别人讲起我的遭遇,出于同情,答应我去印刷厂排字车间上班,每月45元,条件是不许拿架子,要和工人搞好关系。这算什么条件呢?我天生就和底层人有一种亲近感。我刚来北京时,有一次昏倒在澡堂外面,是一个守澡堂的大妈(她叫史文出)背我回去,第二天又专门包饺子给我送来,还用她那点钱给我买了5只又大又香的苹果。所以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在排字车间干活了。我干的是拣字送字,一天8小时一分不差地干下来,又苦又累。第三天胳膊就抬不起来了,指甲被磨得裂了道缝,疼得钻心,衣服一天就见脏,又没地方洗,浑身酸痛得不由自主地歪着,由此我才深深地感到除了发展心灵之外,人生是悲怆的,徒劳的。我对那些年龄比我小,已干了几年排字工的女孩子充满了敬意,同时,对那遥远渺茫、难以思议的未来的向往,使我像块硬骨头一样活下来。
不久,我的一个女友的丈夫出国了,房子空了出来,准确地说就是我可以跟她同住。我厚着脸皮打电话跟她商量,她犹犹豫豫地同意了,约我第二天晚上10点直接去酒仙桥商场附近她的家见面、居住。当晚我吹着口哨打点好我的全部家当——一只大背包,手提塑料袋,离开了人家早已厌烦我的地方,提前到达了女友的家门口。我坐在门口等哇等,大雨哗哗下个不停,我愈来愈冷,抖索起来,等到深夜12点还不见她回来。我心神恍惚,像隔绝了世态,看见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像和昨天夜里的梦。
难道对一个人的憎恨会超过对一个人的爱吗?哀痛和愤恨占据了我的身心,日复一日,我的心总也留不下欢乐,我昏昏欲睡,明天我将在哪里?
我坐在那里,虽生犹死,拿出纸和笔,写些什么完全不知道。我从未有过这种爆发的心情,一方面才思喷薄而出,一方面走马松缰,稳稳当当地写一个故事,我和今夜的故事,它夹杂着我的心智的溃败,我的忧伤,我对云南故乡的思念,我写人生的温饱与感情饱和的过程,不问本源。我坐在门口看自己的脚,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我悲愤和不能自制。
几天以后我和一个也是从云南来北京闯天下的女孩住在一起,她靠裱画在中央工艺美院免费旁听了一年,又靠裱画去西藏画了一大批画,还靠裱画租到了十里堡的一间民房,置下了家当,养起了一只猫、一条狗,一群鱼和泥鳅,身上穿着就算在北京也显得时髦的衣裙,交了许多有本事的洋人国人朋友。不理解的人说她“太浪漫了”,我和她同处一室,却常感到她的勇气和女性的独立性。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也慢慢摸到了流浪生活的规律,认识的人也逐渐多起来,手中有了一大串钥匙,有时我凝望着它们,分不清楚哪一把是开哪一家的门?我住过的人家太多了。
在《自学》杂志社我找到工作,在海淀区租到了房子。这面临着一大堆麻烦事,要去派出所交证明和押金,报临时户口,每月要交昂贵的房租和水电费,以及治安管理费,这靠我那每月80元的临时工工资是绝对活不了命的,我还必须再找一点别的路子闹点钱。我对面的屋子住的是一个盲流画家,隔壁住满安徽人,也是盲流。你要找最好的劳动力请到北京西郊来,在这一片圆明园废墟上,有第一流的保姆、木工、裁缝;价廉物美的编辑、翻译,还有画家、甚至导演……
我每天清早6点起床去赶331,坐两小时到东单上班,这种路程在昆明会吓死人,但在北京和我一样情况的人多得是。到单位后主要负责编稿,这是个说轻松就轻松说苦恼也苦恼的活计。办公室里有几大袋拆开或未拆开的稿件,能用的少得可怜,我真心同情投稿人。
我有时有种想法,想自己办个刊物,管他妈什么样的稿件都往上登,这叫做畅所欲言,劳有所报。
我下辈子是再也不做文人了。
前几天,一位将赴加拿大的同学来找我,他带我去北京语言学院外国教育咨询处查到了美国的12所语言学校地址,要我发12封信去求索相关资料,然后让美国的亲戚担保我出去,他说:“你太苦了,还是出去吧。”又说:“只要一心想出国,会有办法的,心诚石头也会开花。”
我琢磨大家奔出国的念头,都是一心认定国外无拘无束,性情自在,活法自在,做人自在,可以做一个人,硕大无朋的人。我的这种念头也很强烈,于是将12封信统统发出去了。美国人办事效率高,几天之后12份回信和学校相关资料全来到我手中,然而摆在我面前的问题是,我一下子还找不到在美国的担保人,傻蛋一个!这件事的尴尬结局我倒是不在乎,只是渴望浪迹天涯的路给堵起来了。
我也常常怀疑自己搞文学是不是僭越之举?但除了这个,我的志向不可能是别的。我的经历使我变得坚强起来,我从自己的经历中学习到许多东西。人的生命如此短暂,我只希望能用双手牢牢抓住世俗中一切幸福和痛苦的体验,我信任自己。
我在北京七颠八倒地活着时,收到了云南一个同学的来信:“你生活勇气够可以的,策略够蠢的,不过想当作家的人大约都得这么干。要么一败涂地,要么得胜回朝。”
我才知道人们心目中的想法与我有很大的差距,我想到了为写作所做的种种努力,想到了在人与人之间相处关系的迷宫里所走过的路程,不禁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坦然,既然认定只有作家的生活才是富有意义的生活,就这样下去吧。
(摘自《中国青年》)
(插图:班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