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地安人的婚礼
1988-11-01弗·罗·贡萨莱斯杨明江
(墨西哥)弗·罗·贡萨莱斯 杨明江
作者以明晰亲切的笔调,叙述了一对印第安青年从相爱到结婚的经过,生动地表现了印第安人真挚而纯朴的爱情,古老而有趣的风俗习惯。
他是巴恰赫人,生在一个制作陶器的人家;还很小的时候,这双手就学会了制作圆形陶坯,能够熟练灵巧地摆弄泥巴。它们的动作是那样地小心谨慎,以致当他制作粗坯的时候,倒更象是在抚摸那些泥胎。他是一个独子,然而近来有一种令他头晕目眩的感觉,在他心里种下了一种说不出的忧虑,这种心情使得他一天天地和父母疏远起来……好些日子以来,一听见小河婉转低回的欢唱,他就感到欣喜若狂,那颗心总是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闻到鲜花散发的沁着蜂蜜香味的芬芳,他会感到如醉如痴,于是默默地让胸中郁积的叹息悄悄地抒发出来,好象他在犯了某个严重的过失时,以此来排解心中的忧愁一样,……有时,他嘴里哼着一支悲哀的曲子,什么也不说,只是低低地唱着,仿佛是在品尝什么酸溜溜的却又满有味道的东西似的。
“这只小鸟儿在想无花果了。”——有一天,他的爸爸吃惊地听见了他的歌声,这样说。
小伙子满面羞色,从此不再唱歌了;但是作父亲的——这个胡安·卢卡斯是巴恰赫的塞塔耳印第安人——却已经获悉了他儿子的秘密。
她也是巴恰赫人,生得小巧玲珑,丰满而温顺。每天,当她去河边汲水时,总要经过胡安·卢卡斯的门口……那儿有一个年轻人,坐在一个泥制的粗坯前,那是一个圆圆的小嘴大肚的陶土壶,他那双灵巧而不知疲倦的双手仿佛永远也做不完它……
至于那两双目光怎么会碰到了一块儿,只有上帝知道。这一次的相遇,既没有火星,也没有火焰,更没有燃起熊熊烈火。它仅仅使得一只正在屋边大树的树枝上歇息的知更鸟扇了几下翅膀而已。
不过,从此以后,每当经过这个制作陶器的人家,她的步子就犹豫起来,并且还会面带羞容,鼓足勇气朝那儿飞快地瞟下一眼。
至于他呢,就把手中的活计停下一会儿,抬起眼睛,目送着那个朝小路走去的身影,直至它消失在在河边的树荫里。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父亲——也就是胡安·卢卡斯,那个巴恰赫的塞塔耳印第安人——正在制作一件泥胎,忽然他把模具放到了一边……他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终于看到了他盯住的地方……她,原来这就是他的目标,他的心意呀。当小伙子从心里感觉到老人深邃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时,他的目光禁不住在那条小径的半路上僵住了。他的胸袋垂了下来,以便掩饰两片脸颊上陡然泛起的红晕。
“是她吗?”老人干巴巴地问儿子。
本栏编辑陈安钰
“是的。”小伙子答道,急忙又操起活计来,好隐藏住自己的惶惑不安。
“村长”是一位印第安老人,由于他年事很高,又见多识广,在这一带颇受尊重,享有很高的威望。他热心地听着胡安·卢卡斯的请求:
“年轻人,也象上了年岁的人一样,都需要伴侣,只不过对他们来说,她好比是芳香的花朵,而对于我们,却如同一支拐棍儿……我的儿子已经看中了一个。”
“那就让我们去履行上帝的法律,给小伙子以快乐吧,正如你和我,胡安·卢卡斯,曾得到过的一样……你说怎么办呢?”
“我想请你替我儿子去求婚。”
“这本是‘村长的职责……走吧,我跟着你,胡安·卢卡斯。”
在那位姑娘的门前,胡安·卢卡斯背着一磅巧克力,几把烟叶,一捆劈柴和一捆松枝,陪同巴恰赫的“村长”站在那儿。他们叫了门,然后就等待着茅屋的主人前来开门。
不一会儿,便开始了那种印第安人的礼仪。
“保佑众生的无比圣洁的圣母玛丽亚!”
“她落地以来没有任何过失,让她怀孕吧!”“村长”在门外答道。
那扇小门打开了。一条狗叫起来。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烟雾把客人迎了进来,他们往里面走着,把帽子拿在手上,匆匆地行着礼。
茅屋深处,这一番仪式的中心人物,也就是那位姑娘,正在做薄饼。她的脸被火烤得通红,这倒略微遮掩了她的惊慌,因为她正不安得象刚被关进笼子的小斑鸠;不过,看到老人们好心好意地来为她的前途操心,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靠近门边,她的父亲玛德奥·巴乌蒂斯塔正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望着刚刚进来的客人。他的妻子薇薇娅娜·佩特拉,一个肥胖而健壮的女人,却不掩饰自己的兴奋心情,指着两块石头,请来访者坐下。
“知道我们的来意吗?”“村长”开门见山地抢先问道。
“不知道,”玛德奥·巴乌蒂斯塔毫不害羞地撒谎、“不过,无论是出自什么缘由,我这穷家陋舍对你们的光临总是深感高兴的。”
“那好吧,玛德奥·巴乌蒂斯塔,我们的父亲和邻居胡安·卢卡斯到这儿来向你求亲了,好让你的女儿为他的儿子温暖炕头。”
“我的回答会叫你满意的……不过我希望我这位好乡亲胡安·卢卡斯有朝一日别后悔:我的姑娘并不勤快能干,她性情固执,头脑又笨……生得又黑又矮,也就是说,一点儿也说不上漂亮……说真的,我不明白,都看上她什么了……”
“我也说不上来,”胡安·卢卡斯插了进来,“到目前为止,我总算有能力使我的儿子学会了一门本事,他要是好好干的话,是可以交上好运的……假如想摘掉他心里的那朵鲜嫩而芳香的花,肯定是愚蠢的。不过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小家伙的头脑已经热昏了,我这个作父亲的嘛,责任当然是……”
看到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薇薇娅娜·佩特拉在茅屋的角落里微笑着:就要举行婚礼啦,作父亲的却在拼命地贬低自己的孩子,这个迹象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这一点。
“那是因为谦虚使得你们都看不见自己孩子的长处……当有人谨慎地引导他们的时候,年轻人都会成为好样儿的。”“村长”说道,这是他在这类场合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
女孩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倾听着长辈们的交谈;在这一场言语的竞赛里,她是那枚最大的筹码,然而,她甚至连正视一下参加这场竞赛的人的权利都没有。
“你瞧,我的好邻居,好乡亲,”胡安·卢卡斯又说,“请收下这些礼物吧,我只不过想表表我的诚意。”
于是玛德奥·巴乌蒂斯塔郑重其事地说了一番在这种特殊场合应该说的话。
“别人第一次送到家里的东西就收下来,这样做是没有教养的,你是懂得这一点的……把它们送到上帝那儿去吧。”
来访者站起来。主人吻了吻“村长”的手,并且温和地拥抱了他的邻居胡安·卢卡斯。两个人又扛着那些礼物走出来,按照这儿的礼节,玛德奥·巴乌蒂斯塔是不能收礼品的。
薇薇娅娜·佩特拉快活得满脸通红:第一次仪式进行得真顺利。
姑娘用手背撩开掉到额上的一绺头发,又急急忙忙地继续做饼,她得把平锅旁边堆着的面团全部做完。
玛德奥·巴乌蒂斯塔一言不发,蹲在茅屋门口。
“薇薇娅娜·佩特拉,”他命令道,“给我拿烧酒来。”
红光满面的女人听从了,把一个烧酒壶递到男人手里。他开始慢慢地呷着,细细地品尝酒的味道。
第二个礼拜里,这种会晤又重复了一次。在这种场合,双方理应要喝很多酒,他们也正是这样做的……这次的礼物又增加了香皂、砂糖和一袋盐,但是主人又没有收下,再次遭到了拒绝。这一次男人们的话都不多,因为在这种古板严格的礼仪面前,语言已经失去了意义。
女孩子从此不到河边去了——老规矩是这样要求的——,不过,小伙子却不让自己那双巧手闲下来,继续在那些玩意儿上面拍来打去,让它们一个个都变得圆溜溜的。
在第三次拜见里,玛德奥·巴乌蒂斯塔就得不失体面地让步了……事情也正是这样:尽管他们又增加了一块羊毛织毯,一件绣着蝴蝶和花朵的绸上衣,还有耳环、项圈以及一枚结婚戒指,这是未婚夫送给未婚妻的礼物,他却带着一种生气的、不得已的样子收下了这些东西。
他们说到了结婚的日子和如何请教父教母。所有这些事情,老人们都用最好的协商办法进行了安排。
女孩子继续在石头上砸着玉米。在那张被炽热的炭火烤得通红的脸蛋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她一声不响地听着那些安排,并不停下来稍事休息,从早到晚,不是磨面烤饼,就是烤饼磨面。
那个日子终于临近了。薇薇娅娜·佩特拉和她的女儿彻夜未眠。女邻居们都来看“喜筵磨面”。她们围着这个待嫁的姑娘,她必须磨出半个阿罗瓦的玉米,还要把它们做成几百张饼,以供喜筵上食用。大锅里翻滚着的是美味的“黑色菜肴”。玛德奥·巴乌蒂斯塔拿出两坛酒来,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又整齐又漂亮,等待着新郎一行人的到来。
他们到了。他和她这是第一次在近处相见。姑娘羞怯而恭顺地微笑着;他则板着脸孔,低着脑袋,一面用他那双崭新的吱嘎作响的凉鞋使劲地在地上踩着。
“村长”站在房子中央,薇薇娅娜·佩特拉把玫瑰花瓣洒了一地。当客人们陆续挤进来的时候,十孔笛悠扬地吹奏起了音乐。
现在,新婚夫妇顺从地在“村长”的脚下跪着。人们围住了他俩。“村长”开始讲起男人应尽的职责和女人当守的妇道……说到男方发号施令的范围以及女方应受到的尊重。他让他们俩拉起手来,同他们一起,面对神主祈祷……新娘子站起来,向公公——巴恰赫的塞塔耳印第安人胡安·卢卡斯——走过去,吻了他的脚。他于是彬彬有礼、十分庄重地把她扶起来,交到儿子的手里。
终于,轮到薇薇娅娜·佩特拉上场了……她的角色时间很短,但是很有意思。
“这是你的妻子,”她一本正经地对女婿说,“……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她领到家里去,让她为你温暖炕头。”
于是,小伙子神圣地答道:
“好的,妈,你已经同意了……”
新婚夫妇温顺而缓慢地定了出来。她象只羊羔一样跟在后面。
婚礼结束了,薇薇娅娜·佩特拉放声大哭,一面说道:
“姑娘高高兴兴地走了……我女儿欢天喜地地走啦,今天是她一生里最幸福的日子。我们的男人们哪,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对女人来说,换到另一块石头上去坐,这滋味有多么香甜……”
拐过那道带刺的栅栏时,他把她那胖胖的无名指握在了手上,一面笨拙地听着一只小鸟快活的叫声。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拉丁美洲短篇小说集》)